上海高考作文出處作者胡曉明:考生可能想罵我,但可寫還蠻多

由 澎湃新聞 發佈於 熱點

'25-06-07

6月7日上午11:30,2025年全國高考的首場語文考試結束。今年上海的高考作文題由“專”“轉”“傳”三個字而來,提及有學者用“專”“轉”“傳”概括三類文章,讓不少網友直呼很難。

上海文化學術圈很快“破案”,這位學者就是華東師範大學終身教授、上海寫作學會會長鬍曉明,他在一篇發於“文匯筆會”的《胡曉明:古人說“文章九命”,太悲觀了,我歸爲三個字:專、轉、傳》裏談及“專、轉、傳”。

“今年上海高考作文確實來自我這篇文章。”6月7日中午,澎湃新聞記者第一時間聯繫到胡曉明,他在電話那頭說:“可能很多同學會罵我,覺得一看到這個題目會有點懵,因爲他們不太適合這種很中國式的強調漢字的思維方式。但實際上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可以寫的東西還是蠻多的。”

《胡曉明:古人說“文章九命”,太悲觀了,我歸爲三個字:專、轉、傳》

對於“文章進高考”,他回應了三點。首先,“專、轉、傳”三個字是辯證關係,今年的高考作文題依然延續了哲學思辨,“要麼就是躺在圖書館裏的高文典章,要麼就是流量至上的文字垃圾,在兩個極端都不對的,中間一定有很多可以去思辨的。特別我們今天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傳播時代,這個時代給了我們福分,也給了我們挑戰,因爲新的傳播方式帶來了很多機遇和問題。”

第二,他認爲這個題目引導考生參與當代文化生活與思想反思。“我想只要不是死讀書的學生,不是隻在課文裏打轉轉的學生,他一定有很多鮮活的例子,有很多可以表達的的東西。”

最後,他認爲這道題也可以讓更多考生尊重中國古典語文的思維方式,而不是西方的概念範疇。他說,中國的古典語文思維就是漢字文字思維,它背後有很多東西可以讓學生們去深入學習和思索。

胡曉明

胡曉明:古人說“文章九命”,太悲觀了,我歸爲三個字:專、轉、傳

古人說“文章九命”,太悲觀了。其實中國有更爲豐富的文章學,我簡單爬梳了幾條材料,歸爲三個字:“專”“轉”“傳”。

“專”,就是專業、專家的文章,一般就是寫給小圈子裏看的。我一點都沒有看不起專家的意思。對於精密的學問討論,內心恆有一副深深的敬意。這個是要耐得一種長長久久的寂寞,與萬古之人對話,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陸機《文賦》說的:“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這是說寫作時的心態。“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並育”,這是說文章的光價。記得沈文焯先生就對他的博士生說,不要忙着寫文章,要多讀書,不要考慮發表的事。可是他的博士生那年都四十歲了,還要不要養家餬口呵。我們的不少做老教授的過來人,總是勸年輕人要坐得起冷板凳。但在這樣不鼓勵人坐冷板凳的時代,我在勸誡年輕學人時,常常會多有一點委婉迴旋,用“儘管……,仍然……”這樣的表述,而不是一味高調。

然而專家們的文章看多了,我又有一個意見,沒有花樣,沒有文采,沒有個人的心性情意。我們需要專家,但如果天下所有的文章,都只有專家之文,只有學報論文一種,所有的讀書人,除了八卦,就是八股,盡入“中國知網數據庫”之彀中,那也絕不是中國文章學的真諦。《文心雕龍·原道》說:“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中國文章的正宗,乃是要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

事情都有兩面,在“文章乃經國之大業”的大旗下,必然有人將文章視爲達到各種目的的敲門磚。專家之文,會惡變而爲“磚”文。即“敲門磚”之文,現在也成爲一種“專門之學”了。

“磚”文的另一種狀態是“拍磚”之文章,專門指那種以批評爲目的的文章寫作。這當然也有兩種,一種是保護文章生態健康的,如本着善意的宗旨,商榷、指謬;或懷着清道夫的熱情,打假、揭黑,這種“拍磚”之文,很有必要;但還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博取眼球的,專門打筆仗,對於不管什麼東西,總要提出各種不同的批評意見,就是不想去真正建立什麼,爲反對而反對,變成一個永遠的批評家,職業的“磚家”了。

這樣看起來,專家之文,有“冷板凳”與“熱炕頭”兩類,但文章並非只能有這兩樣選項,排斥黑,不一定就是白,還有紅、黃、藍、綠等,世界是七彩的。這就要說到第二種文章的狀態:“轉”。

當今微信的文章場,最熱門的一個開頭語詞,就是“轉”!除了一些不成文的信息之外,流轉於微信朋友圈的此類文章,有三個特點:時效性、話題性、聳動性。如前人所說的:“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作者總是希望他們的文章能夠有更多的人讀到,並得到一種迅速的點贊,現世的聲譽回報,但專門經營此類,以傾動一時,驚聽回視,會很快變成隨風飄轉的、時代吸塵器裏面的灰塵。越是躥紅的網文,可能越是速朽的渣文。黃庭堅《送王郎》:“炒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章費工巧。”

當年愛因斯坦看不起只讀時尚流行書的人,他說:“有的人只讀一些當代作家的書,這種人,在我看來,正像一個極端近視而又不屑戴眼鏡的人。他完全依從他那個時代的偏見與風尚,因爲他從來看不見也聽不到別的任何東西。沒有什麼比克服現代派的勢利俗氣更要緊的了。”他鼓勵我們多看經典作品,“我們要感謝古代那些作家,全靠他們,中世紀的人才能夠從那種曾使生活黑暗了不止五百年的迷信和無知中逐漸擺脫出來”。

中國古代閱讀學傳統,向來主張讀經部文章,有如一種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之美;讀前四史,使人厚重,學有根柢。讀屈、陶、李、杜、蘇的詩歌,纔是變化氣質的正道。當年黃季剛先生在北大教書,極而言之,說“八部書外皆狗屁”,無非是很強勢地表達年輕人讀經典的重要性。

我現在很羨慕那些不用微信的朋友,因爲,我驚訝地發現我個人今年的閱讀方式持續產生重大的改變,轉得太多,轉得太快,結果並沒有真正獲得什麼,沉澱什麼,卻心態浮躁,時不時要去抓手機,每天讀不了幾頁書,全年竟然沒有讀完幾本書!而那些沒有沉溺於微信的朋友,比我多看了不知道多少重要的書!我急了,認真地跟太太和兒子商量:“每個週末,我們三人都把手機鎖在箱子裏,好不好?!”

最後一種即是“傳”。不僅是傳播,而且更是傳世之文。

首先說一下傳播。中國詩史上傳爲佳話的“旗亭傳唱”“老嫗能解”,都是藉助於音樂之力,藉助於通俗之勢,獲得一種最大化的傳播。正如孟子所說的,“仁言不如仁聲之動人深也”。

中國文章還有一個特色,即利用漢字的優越性,加大傳播的力度。譬如,我這篇短文,就是利用了漢字的一音之轉,“專”“轉”“傳”,好記、易懂、能傳。其實也是受到錢鍾書、楊聯陞的啓發。錢鍾書說,“詩”有三義:之、志、持。既有情感的表現、傳播的力量,又有品性的把持。“風”有三義:諷刺、風謠、風教。“王”有五義:往也、皇也、方也、匡也、黃也,要義在於表達真正的王者,不是短暫的弄權與一味的霸道,甚至要把權力藏起來不用。都是一音之轉,兼含意義之變換與性質的揚棄。楊聯陞有一本書就叫作《中國文化之報、保、包》,從這三個一音之轉的字,講出經濟學與社會倫理哲學相貫通的大道理。

我這裏三個字也是辯證的關係。專家之文,過於小圈子,過於封閉,就自然變換而爲“轉”家之文,“轉”家之文,過於輕淺、過於流俗,過於牽就人情與時尚,就會自然生出一種要求,一種真正傳世之文。古人將“鏤冰刻脂”與“雕金斯石”視爲兩種相反的文章。《梵行品》第八之二:“譬如畫石,其文常存;畫水速滅,勢不久住。”(參錢鍾書《管錐編》第三冊,第973頁)西晉杜元凱刻石碑,一碑立於峴山之巔,另一碑則沉於漢水之底,試圖超越滄海桑田的變化,以追求傳世。司馬遷說,他的文章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也是與天地而同在的自信。

《世說新語》中,還有一個“不負如來”的故事,道人支愍度準備渡江而下,到南方去講佛學。同行有傖道人,二人搞出了一套“心無義”的理論,準備用這一套來迎合南方人心理。多年之後,傖道人悔了,覺得這樣順俗阿世的“轉”文,太對不起如來了。就拜託往南方的僧人:“煩請轉告老支,心無義那套東東全是亂講,當初不過是爲了混口熱飯而已,現在就別再講了,不然太對不起佛祖了!”一千五百年後,有一個學者,引用這個故事,對他的學生說,我平生足以自慰的事情,就是沒有自樹新義,以負如來。這個學者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寫出了傳世之文章的大學者陳寅恪。

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