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訓練的常州隊
連輸4場比賽後，“蘇超”常州隊反而更受關注。
6月21日晚，常州隊將在主場對陣南京隊，這是“蘇超”第五輪的首場比賽。據常州發佈6月18日消息，該場比賽門票已全部售罄，此前僅預約購票人數就達到了76萬人。
有網友調侃，常州隊只要進球就是勝利，最緊張的應該是此前2勝1平1負的南京隊。
“草根感”十足的“蘇超”，要求各城市足球隊不能出現三名以上職業球員。而球員平均年齡28歲的常州隊，也是“蘇超”球隊中職業化程度最低的——他們中有多人在當地中小學及體校任教，有高中生，也有企業主、銀行職員。
業餘球員的日常不以競技訓練爲主，他們的場上水平難與職業選手比肩。但“蘇超”的魅力，除了“散裝江蘇”、“十三太保”的玩梗自嘲，更有業餘球員上場踢球給球迷們帶來的強烈連接感。
“蘇超”第五輪比賽開始前，我們與常州隊教練、兩名球員及一些常州本地球友聊了聊：“蘇超”對參賽的業餘球員意味着什麼？這項火爆一時的業餘賽事，能否帶來改變，激活民間熱情？
青訓種子
一羣十歲的小學生在綠茵場上踢球，有孩子看到散落的足球就“瞎踢一腳”，不管教練正在說什麼。教練員秦一帆看見了，會嚴肅批評。通常他也吝於誇獎這些孩子，防止他們“尾巴翹起來”。
但近來秦一帆的想法有所變化。他覺得，上了球場“就不能完全有規律，可以釋放一些自我”。有此想法，是因爲他最近在青訓教練和“蘇超”球員的身份之間反覆切換。他是常州隊的後衛，也是隊長。
秦一帆的隊友、常州隊邊衛王金鑫回憶，常州隊去年底開始訓練，是從恢復體能的基礎訓練開始的。他坦白講，要是以原先的體能，自己“兩場球就踢不動”，因爲缺失系統性訓練，“肌肉力量下滑，體重上升”。
一點點找回狀態需要時間和實戰。王金鑫恢復訓練後已經瘦了12斤，同隊還有一名隊員張睿，瘦了20斤。
王金鑫也是青訓教練，他帶的足球隊在溧陽，比秦一帆帶的學生們稍大一兩歲。六月，這些踢球的孩子們要小升初了，王金鑫晚上帶他們訓練，白天需要和初中對接，商量往後的訓練計劃，儘量讓所有孩子能在保持學習的同時繼續踢球。這是他最近在費心費力的另一件事。
秦一帆說，他給孩子們的教育是，把兩小時的訓練時間當作在玩，要開心；爲了踢球的快樂，平時要學會把零散的時間擠出來學習。
王金鑫也是秦一帆少年時的球友。他覺得踢球需要創造性的思維。頂級的“創造性思維”，是超級球星梅西在上一屆世界盃表現出的“上帝視角”，手術刀一樣精確的助攻：“有三個人來接你的球，你要選擇最合適的方式，或者傳給第四個人，或者再換一種方法，打破現在的僵局。”
他帶的這羣小學生還無法理解所謂的創造性思維和戰略戰術，畢竟他們基礎球技還沒學紮實——包括傳、接、射、頂、運等等。
足球教學一般安排在學生們放學之後，秦一帆習慣了被家長們圍觀。6月12日，一位爸爸蹲在秦一帆教球的訓練場邊上，他略帶促狹地笑道：“昨天一看見秦教練，我就問他，那一粒烏龍球是不是你打進去的？”
我們也向秦一帆提起這粒烏龍球，他正色道，許多職業球員都有打進烏龍球的經歷，那個球本來很難處理，衝上去防守時，就知道可能“烏龍”——但他不記得有家長和他打聽這件事了。
現任“蘇超”常州隊的總教練樊毅在秦一帆、王金鑫十幾歲時，就是他們的教練。“蘇超”爆火之後，他對《常州晚報》說，這樣的業餘比賽有希望反哺青訓。
他在訓練間隙解釋，學球的孩子們去常州奧林匹克中心與本地球迷一起看自己的教練比賽，相信會更躍躍欲試；這樣的業餘比賽受到矚目，也有助於體育文化發展——每一個業餘球員有自己的同事、朋友，如果能發展出像樣的業餘球員後援團，可以更接地氣，引導更多人看球、踢球。
球場重逢
“蘇超”賽場上彙集了一些彼此熟悉的人。
王金鑫與南通隊的陳正，同爲常州奧智足球俱樂部隊友。王金鑫是邊後衛，陳正踢“腰”；陳正三十多歲，但在王金鑫看來，他的競技狀態一直保持得很好。陳正在中甲球隊南通支雲擔任青訓教練。
5月24日，常州隊對戰南通隊，王金鑫有事請假了。比賽進行到36分鐘，陳正以一個角球打破僵局，完成這次比賽的第一粒進球。
秦一帆則和連雲港隊前鋒張騁曾是省隊隊友，也是好朋友，但近年聯繫不多。這一次場上遇到，張騁看上去“比較自律”，“至少他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
下半場，張騁打進一球。
秦一帆的第一層心理活動是：“要罵街。你怎麼能進我們的球？”然後，他也爲張騁感到高興，張騁證明了他自己。
七八年前，江蘇省隊在比賽中成績領先，但社會整體對足球熱情並不高，甚至秦一帆和王金鑫都只能想起親友爲自己加油。
2017年全運會結束之後，秦一帆去了當時的上海申梵足球俱樂部，當了一年職業球員。
現在想起來，“有一種陣痛的感覺”，“正好搭上‘金元足球’的尾巴。很有希望。尾巴一過，我就退役了”。
“金元足球”不同於青訓模式，靠金錢招募球員，迅速提高球隊水平。從2015年開始，中超整體轉會支出就突破了一億歐元，2017年，甚至高達4.03億歐元。屢有以千萬歐元的價格引入外援的新聞。那年秦一帆二十歲。獲得豐厚回報的願景讓他更興奮。
他不僅總是與省隊的好友們一起踢球，而且會主動練得更系統一些，花心思與精於防守的後衛隊員討論：“你這個球爲什麼能防住我呢？”
當時的他太想上場了。離開省隊時，沒找樊毅商量，秦一帆就與上海申梵簽了合同。秦一帆這樣考量，這傢俱樂部足球實力不算強勁，能給的報酬也相對少，但它也許可以讓他更快地當上主力。
彼時，這種俱樂部的球員流動性很大。秦一帆在省隊的兄弟們，離開時各自簽了不同的球隊，突然四散。過了數月又流到同一家俱樂部，在訓練場碰面。
秦一帆入職一年，上海申梵就連續數月發不出工資。一些老球員對俱樂部有感情，不要錢也能踢，但經營情況還是每況愈下。
他不太確定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有傷病，那是運動量太大導致的半月板磨損。
秦一帆對樊毅提起過傷病。他記得，樊毅囑他好好養。樊毅在體育界最有名的身份是“國腳”黃紫昌多年的老師。學生們回憶，他總在勸人爲長期打算，踢球重要，其他功課也不要落下。
我們對樊毅提起這一段往事。樊毅說，當職業球員需要機遇，這是不能把握的，最好做多種準備。他甚至不喜歡學生們都讀體育類院校，而是推薦去學些別的，將來也許能當隊醫、當體育記者。
秦一帆當上職業球員的時候，王金鑫正讀大學。他多少有些惋惜自己沒有進入省隊。按秦一帆的說法，兩人讀初中時，是常州市田家炳中學足球隊的隊友，他只是比王金鑫大幾個月，發育早一點。差距並不很大——王金鑫希望通過大學生聯賽，再尋找踏上職業道路的機會。大學前兩年，還總是泡在訓練場上。他大三的時候遭遇疫情，三個月沒進訓練場。一個沒堅持住，他胖了三十斤。
讀大學的那幾年，是誰在看你踢球？王金鑫想了一會兒：“我老婆。”
她是他的同學。她總來看他比賽，看他訓練。王金鑫從來沒問過她，欣賞自己在場上的哪一點？他也沒見過她踢比賽，雖然：“她水平比我高。”王金鑫的妻子曾是江蘇女足的守門員，是因傷退役的。
她也是常州足球“青訓”教練，教守門員課程。她的事結束，就去看王金鑫踢球。然後他們一起回家。
冷熱不均
我們與王金鑫聊起近期踢“蘇超”對他教練工作的影響。他帶小學生們與其他球隊”約戰“，賽前也跟他們講榮譽感。但他自己很久沒感受過那一份榮譽感。“上場時榮譽感更重，更有精神去拼搏。畢竟有幾萬觀衆在看着。”王金鑫說。
秦一帆還在省隊時，憧憬着被看見。那個級別的比賽觀衆不多，只有親朋好友爲自己加油。他倒是沒怎麼想過，未來要去“鳥巢”等知名體育場館踢，當時只想道：“有自己的主場最好了。”
他們平日裏也打一些業餘比賽。王金鑫是常州奧智足球俱樂部成員；秦一帆是常州藍之翼足球俱樂部成員。王金鑫把業餘比賽看得更嚴肅，他說，俱樂部想要衝擊“中冠”（注：即中國足球協會會員協會冠軍聯賽，這是中國足協主辦的全國業餘足球最高水平比賽），他偶爾會請假去踢。秦一帆則把日常的業餘比賽看得略淡，比如由喜愛足球的本地企業家組織俱樂部參加的比賽，以大家一起玩爲主。
他說自己的“老闆”朋友：“對中國足球有一些期望，要是現階段沒有（大的發展），要看下一屆有沒有。”藍之翼俱樂部在常州本地有一些“青訓”業務。
“蘇超”正踢得如火如荼，另一邊，常州市的傳統業餘比賽“龍城大聯賽”也在常州足球訓練基地展開。
“藍之翼”的負責人周進亮發現，場邊有一些新面孔：“（前些年的現場）隊員都比球迷多。現在球迷能達到和球員一樣人數了。”
他表示，“藍之翼”的球迷會，是已解散的江蘇蘇寧隊在常州的球迷會延續下來的。其他隊伍的球迷更少。
去年的龍城大聯賽冠軍是另一支由業餘球員領銜的球隊——酷玩隊。時任隊長徐龍清也從事足球教練工作，他因去年沒交社保，不滿足“蘇超”球員報名要求，因此無法加入常州隊。
徐龍清感到，今年的龍城大聯賽，人氣變化不大——甚至球隊數量從二十支減少到十七支。
周進亮表示，龍城大聯賽是江蘇歷史較久的十一人制業餘足球賽，一些周邊地區更多地只踢五人制、八人制。但業餘足球隊在當地社區的根脈不深，幾位受訪者都坦言，來現場觀賽的人，侷限在球員的朋友圈子裏。
常州並非孤例。南京玄武區足球協會副會長徐成震也表示，據他觀察，江蘇民間業餘足球的組織方，有校友會、不同企業的工會、同鄉會。還有一些企業家願意僱傭退役的職業球員組織球隊，視作一種愛好。但是，這些民間球隊大都很鬆散，沒有系統的訓練。
也有一部分業餘球隊到了場上“拼得很猛很兇”。但徐龍清覺得，每一屆龍城大聯賽，每支球隊只輪到五場比賽，還是少了一些，背後的原因，可能是強隊與弱隊之間實力差距較大，只能分組。龍城大聯賽不收報名費，只收押金，場上出現犯規會扣除。本金有限的情況下，沒有視頻轉播，更沒“二創”，在本地知名度有限。
徐龍清從前念過兩年魯能足校，他回憶稱，距離成爲職業球員，也只差了一點。
他說起了“蘇超”常州隊裏的高中生前鋒蘇橋橋，6月15日，央視轉播常州隊對陣無錫隊的比賽時，解說員讚揚他“腳下功夫不錯”。徐龍清有些不以爲然，說經驗少的年輕球員應該踢邊路，不應該踢中路。但他不願更多發表意見，他認爲國內足球文化的言論生態並不好。
足球文化的改善有賴整個社會文化的發展。徐成震表示，有心組織業餘足球俱樂部的民間人士、社羣，有些可能不瞭解民間足球有不同的玩法。
他舉例，日本有“少年團”這樣的民間機制，基本靠一些相熟的家長組織各家的孩子搞起球隊，由喜愛足球的家長自己來當教練，花費很少，對於足球愛好者羣體很有幫助。
徐成震表示，足球是非常社會化的運動，如果缺乏有質量和數量的訓練和比賽，有天分的球員很難提高技能；而且，踢球的人最好真心熱愛球、能感受到它的魅力，這也需要社會有一定氣氛。
“蘇超”的長期影響尚待觀察。周進亮說，最近，常州的球友圈都在談論“蘇超”爆火會對本地足球事業發展有什麼影響，“具體要明年再看”。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何鍇 黃之涵 實習生 盧天好 劉凌果 汪子涵 編輯 彭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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