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機送荔枝來
從古至今，再也沒有哪種水果像是荔枝一樣，能讓中國人爲之瘋狂。
曾經，帝王爲它開鑿驛道，文豪爲它賦詩作序，商賈爲它涉險奔波，而現在的我也爲它略盡綿力、花了9.9元買上一斤大快朵頤。這一顆顆裹着粗糲紅袍的玉潤瓊漿，承載着太多關於慾望、癡迷與極致味覺的傳奇。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熱播劇《長安的荔枝》應季而生，新鮮上架。
爲這一口鮮甜，古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圖/電視劇《長安的荔枝》
劇中，因着唐玄宗爲博美人一笑，如男主李善德這般牛馬小吏就要卷生卷死、絞盡腦汁地讓荔枝跨越五千多里的路途，從嶺南新鮮水靈地到達長安。一顆小小的荔枝攪弄起大唐風雲，折射出朝堂的詭譎與底層官吏的身不由己。
劇外，我們迎來了甜美豐盛的“荔枝大年”。今日想喫荔枝，有了現代冷鏈技術的加持，24小時之內，荔枝可從廣東等原產地飛往全國任何一個角落。
南國大地上，到處都有好喫的荔枝。 製圖/夜鳴蟬
千年以來，伴隨着人們對荔枝越來越熾烈的鐘愛，荔枝也以越發驚人的速度，跨越山海，向我們奔赴而來。我們不妨回望歷史的原點，重新講述荔枝的故事，就從那個千古追問開始——楊貴妃到底喫的是哪裏的荔枝？
-01-
一段千古公案：
楊貴妃喫的荔枝從哪裏來？
讓妃子展顏一笑的“一騎紅塵”究竟來自哪裏？
人們已經爲這個問題吵了一千多年。
雨後的白糖罌荔枝。 攝影/張騫
與楊貴妃同時代的詩人杜甫認爲這荔枝來自嶺南，有詩爲證：“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還特別指出了荔枝的來源是嶺南的南海郡。後來的史料《唐國史補》也肯定了這種說法：“南海所生……每歲飛馳以進。”
然而，荔枝嬌貴，人盡皆知。正如白居易形容的那樣：“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而嶺南離長安足有五千四百餘里的路程，驛馬就算能日行八百里，又怎麼可能在三日內把荔枝送到貴妃面前？
怎樣才能把荔枝平安運到呢？ 攝影/朱夢菲
其實謎底就在謎面上。既然荔枝“若離本枝”就容易變質，借用《長安的荔枝》裏阿僮姑娘的一句話——“你別摘下來啊！”
北方的朋友應該有印象，就在十幾年前，冷鏈不甚發達時，市場裏售賣的荔枝還大多是帶着枝的。古人也懂得荔枝連枝摘下可以保鮮的道理，還更進一步，摸索出把整棵荔枝樹打包運到北方的方法，而且不乏成功的例子——
荔枝，要連枝摘下才更好保鮮哦。 攝影/陳默田
早在比唐朝更久遠的漢朝，漢武帝破南越後就曾因惦念荔枝，特開“扶荔宮”移栽果樹，可惜成活的不多，後來還下令歲貢荔枝，雖然“郵傳者疲斃於道”，畢竟證明漢朝人有能力將鮮荔枝送抵長安；在北宋，人們更將荔枝樹栽進瓦甕裏，走水運，輕輕鬆鬆就從福建運到了汴京（開封），宋人還特意寫詩嘲笑唐朝人：“何必紅塵飛無騎？”
今天，我們雖不能確切地知道唐朝保鮮技術如何，但或許可以合理推測：把鮮荔枝從嶺南運到長安，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荔枝，或許真的可以水靈靈地到長安。 攝影/朱夢菲
不過，讓荔枝車馬勞頓五千多里畢竟麻煩。楊貴妃想喫到鮮荔枝，有沒有更輕鬆的法子呢？
有的，因爲楊貴妃幼年成長的地方——四川盆地，也產荔枝！
瀘州，自古以來就是荔枝的產地。 圖爲瀘州長江航道與瀘州港。 圖/視覺中國
原來，唐朝時的氣候曾比現在溫暖許多，國都長安甚至有許多年不曾下雪。天寶年間，江南的柑橘也能在長安的蓬萊宮裏生長得很好，“與江南、蜀道所進不異”。寒冷的長安尚且如此，氣候自來溫潤的天府之國只會更加和暖，荔枝這種南國嬌果在此生活得十分自在倒不足爲怪。
當時，偌大的巴蜀地區，北及成都平原，南至瀘州宜賓，處處都有荔枝的影子，而且品質非常好，宋人甚至拉踩說“嶺南荔枝固不逮蜀”。其中涪州（涪陵）的荔枝又最爲出名，不爲別的，正因爲這裏有一座“妃子園”，其中荔枝“顆肥肉肥”，宋人堅信這是“唐楊妃所喜”，故蘇軾有“天寶歲貢取之涪”的詩句。
四川瀘州，合江縣果農在採摘荔枝。 圖/視覺中國
從涪州往長安，正有一條“荔枝道”翻過巴山，再走“子午道”穿過秦嶺，不過兩千餘里的路程，快馬加鞭，三日可達。說巴蜀荔枝乃是“貴妃嚴選”，也是很有可信度了。
古蜀道-荔枝道路線圖。 製圖/夜鳴蟬
至於楊貴妃喫的荔枝到底來自嶺南還是巴蜀，可能需要歷史學家發掘更切實的證據才能下結論。貴妃還需要做選擇，而我兩者都要！
你認爲楊貴妃喫的荔枝來自哪裏？ 單選
嶺南！
巴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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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從漢唐貢品到全球霸主
廣東憑啥是中國荔枝第一省？
廣東，總是承包着人們的第一口荔枝清甜。
從歷史上看，荔枝第一次撞入中原文明的視野，就與廣東有不解的淵源——兩千多年前，南越王趙佗向漢高祖進獻荔枝，開啓了屬於“貢荔”的千年纏綿。
陽光下熟透的茂名荔枝。 攝影/張騫
若論時序爭先，廣東更是穩立潮頭：從最先上市的“三月紅”，到名動九州的“妃子笑”，還有甜如蜜罐的“白糖罌”，廣東荔枝總能在四五月份就點亮整個初夏心癢難耐的期待。
廣東作爲世界第一大荔枝產區，當然也不止擁有早熟風味。黑葉、懷枝、桂味、糯米餈、仙進奉……顆顆荔枝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直到7月底，這場嶺南風物主演的盛夏甜宴，方在枝頭悄然落幕。
廣東的荔枝，你pick哪一顆？ 製圖/九陽
廣州，廣東荔枝的靈魂之地。
她是廣東荔枝深扎歷史土壤的根——廣州種植荔枝的歷史已逾兩千年。她也是廣東荔枝孕育甘甜未來的枝——桂味、糯米餈、水晶球、增城掛綠……這些讓人津津樂道的荔枝品種全都原生在廣州，由此而生髮萬千甜蜜。
誰能抵抗踮腳就能摘到荔枝的誘惑？ 拍攝於廣州增城瓜嶺村。 攝影/盧文
廣州荔枝，首推增城。
增城的“掛綠”是公認最好喫的荔枝品種。它的果肉細嫩、飽滿，還有如同梨子一般多汁爽脆的口感。味道自然是極甜，甜裏還帶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喫過的人全都欲罷不能。如今，掛綠尚存一棵400多歲的母樹，讓現代嫁接繁育掛綠成爲可能。2002年，這棵母樹上的一顆荔枝曾拍賣出55.5萬的天價，在當時，甚至足以換來北京的一套房了。
荔枝文化旅遊節開幕現場展示的增城掛綠荔枝， 該品種爲珍稀名貴荔枝品種，被譽爲“一顆掛綠一粒金”。
廣州荔枝雖好，若論產量和江湖地位，又要讓位於茂名。
歷史上，楊貴妃所食的荔枝，與茂名也大有淵源——因爲楊妃的近侍高力士就是茂名高州人。《長安的荔枝》裏吸收了這種說法，認爲是高力士向貴妃推薦了嶺南荔枝，纔有了後來的故事。
茂名的荔枝種植史也是極長。在高州的根子鎮，保留着一片荔枝貢園，那是粵西地區歷史最爲悠久的荔枝貢園，荔枝樹樹齡最高1500年左右，平均樹齡500年左右，簡直是活着的“荔枝博物館”。
廣東省茂名市高州貢園， 人們正在採摘古荔。 攝影/曾羣芳
如今，茂名堪稱“全球荔枝霸主”。這裏的荔枝產量，硬核到能佔去廣東的半邊天，更是全國的1/4，全球的1/5，也就是說，全球每喫掉五顆荔枝，就有一顆來自茂名！
在茂名的衆多荔枝中，“高州桂味”可稱頂流。顧名思義，桂味是帶着桂花香的荔枝，脆爽清甜，汁濃如蜜，尾調帶着淡淡的花香，每一顆荔枝都是一段高潮迭起的味蕾傳奇。“白糖罌”也不容錯過。因爲它果大、肉厚、甜得驚人，當地人形容它就像裝滿蜜糖的陶罐一樣，因此得了這個名字。別看它甜，但是絲毫不膩，汁水豐盈，有種夏日微風一樣的清爽感，真讓人想要守着荔枝樹現摘現啖，纔不算辜負了這人間至味。
美味的桂味和白糖罌。 攝影/黃文軍、朱夢菲、張騫、錦字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編撰的《中國果樹志·荔枝卷》中，將東莞列爲全省乃至全國最著名的荔枝產區。因爲茂名大力推廣荔枝規模化種植、後來者居上的緣故，東莞漸漸低調了起來，但此地的“莞荔”一樣是內涵深厚，不容忽視。
且不說元代的官方文件將東莞列爲重點產區，也不說明代地方誌將其蓋章爲“嶺南佳品”，更不提清代名士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裏盤點本地22種荔枝，東莞一城就豪橫地貢獻了8種。單說本地名菜“荔枝柴燒鵝”，讓堅實的荔枝木化身柴火，烈焰炙烤間，果木的獨特幽香絲絲縷縷鑽入鵝肉，給那層琥珀脆皮和鮮嫩肉質蒙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果木仙氣。這哪裏只是水果？分明是荔枝滋味深度融入嶺南生活的靈魂交響！
荔枝柴燒鵝，帶着濃濃的果木香。 圖/視覺中國
-03-
四川，到底藏着多少晚熟荔枝的好滋味？
“我怎麼不知道，四川還產荔枝呢？”
不知多少人發出過這樣的驚呼，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四川本地人。
四川樂山，悅來鄉荔枝灣村， 晚熟荔枝品種迎來採摘季，枝頭碩果累累。 圖/視覺中國
在唐朝曾盛極一時的蜀地荔枝，因爲宋朝後期的氣候變化，又遭明末的兵燹（xiǎn）之災，存身之地漸漸萎縮，如今，只有在川南瀘州還能見到大規模種植的荔枝——你可不要小瞧了這片荔枝，雖然小衆，但這畢竟是全國規模化荔枝栽種的“最北極”，因此也就成了市面上最晚熟的荔枝，與嶺南荔枝“錯峯上市”，大大延長了人們大飽口福的時間。
談及四川荔枝，瀘州合江人最有發言權。
合江荔枝採摘運輸。 攝影/小怡姐姐
合江的娃兒，從小就是喫着荔枝、龍眼長大的；走在街上也像是在逛果園，畢竟這裏人行道邊的綠化樹都是掛滿果子的荔枝樹。
這座小城身處北緯28°，離赤道已經是夠遠了，爲什麼一派如此繁茂的準南亞熱帶風光？原來，合江位於赤水河與長江的交匯地，自然也是整個赤水河流域海拔最低的地方，地勢低窪、河道深切，形成了河谷小氣候，導致當地的氣溫明顯高於周邊地區。這裏夏季積溫高，冬季幾乎沒有霜期，身嬌肉貴的荔枝一絲兒寒氣也受不着，自然就能茁壯成長，就這樣，赤水河不僅淌出了美酒，也爲這片土地孕育了荔枝、龍眼、橄欖等優質水果。
適宜荔枝生長的氣候，與赤水河密切相關。
圖/視覺中國
合江的荔枝成熟得晚，最早也要7月才上市。
搶先登場的是“大紅袍”。這種荔枝果皮鮮紅，表面帶刺，彷彿古代的將軍披了一身大紅的鎧甲。大紅袍最大的特點就是耐放，經得住長途運輸，因此這也是合江本地產量最大的品種。可別因爲人家比較“皮實”就默認這種荔枝的口感一般，其實它的果肉非常細嫩、甜爽，果形也很大，保準你喫到過癮。
大紅袍，有點扎手哦~ 圖/視覺中國
“帶綠”就是合江荔枝中相對嬌貴一些的品種了。它長得有點兒像嶺南的“掛綠”，都有一圈青綠的“縫合線”，不過掛綠的外形比較平滑，帶綠卻是有些“扎手”。二者的風味稱得上是各有千秋。帶綠的酸度極低，果肉一沾脣，清甜的滋味就柔柔地沁到心底。它又不是乾脆地“一甜到底”，而是帶着充沛的果香味，讓汁水的甜都變得輕盈起來。
帶綠，清甜而且有濃濃的果香。 攝影/小怡姐姐
若論果香豐沛，還是以“陀緹”爲先。這是一種非常甜嫩透亮的荔枝，汁水豐盈，果肉柔軟，顫顫巍巍如同一顆天然的荔枝果凍。它最迷人的地方，在於放置在室內時總能釋放出誘人的清香，人們喜愛這種特點，叫它“清香陀緹”。
“絳紗蘭”算是合江最可愛的荔枝了。別看它有這樣一個文縐縐的名字，可本地人更愛叫它“糖粑粑”，因爲它——甜！甜得爆表，甜到舔上一口幾乎能嚐到焦糖味道。而且它的果肉很肥厚、有彈性，比較乾爽，不會輕易溢汁，只有在咬破果肉時才能感受到濃郁如糖漿一般的果漿在齒尖綻破。
四川的荔枝，你喫過嗎？ 製圖/九陽
瀘州，以一己之力將新鮮荔枝的“賞味期”延長到了8月下旬。如果已經到了9月初，還想喫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鮮荔枝，能不能實現？可以，四川還有“大塔荔枝”在等你品嚐！
大塔荔枝不是一個單獨的品種，而是對宜賓大塔鄉荔枝的合稱。這裏的荔枝有“北半球最晚熟”的美譽，部分品種8月下旬才成熟，一直到9月初還能喫得到，而且果大、肉厚、汁多，味道特別香甜。在2008年，當地還又從廣東引進了許多個優質的晚熟荔枝品種，加以培育。如今，大塔荔枝的滋味可是越來越誘人了。
荔枝啊，這紅綃裹玉的尤物，自古便是勾魂攝魄的“甜蜜陷阱”。
紅綃裹玉的“甜蜜陷阱”。 攝影/朱夢菲
從南國枝頭到長安宮苑，那一騎絕塵踏起的滾滾紅塵，裹挾着帝王的恩寵、美人的笑靨，也碾碎了不知多少驛卒的筋骨。爲了一口鮮甜，古人可謂傾盡了瘋狂。
如今，曾經千金難求的甜美成了你我指尖輕點、隔日送達的“貴妃同款自由”，那份對荔枝近乎原始的、血脈僨張的渴望，終於不必再累死驛馬、驚擾紅塵——它只是輕鬆地、愜意地，在齒尖安然炸開。
那一分甜意，穿越古今，依舊叫人神魂顛倒。
荔枝，永遠能撥動人們的心絃。 攝影/蔡昊
文 | 貓騎士
策劃/審稿 | 歐寒天
圖片編輯 | 王家樂
地圖編輯 | 夜鳴蟬
圖片設計 | 九陽
頭圖 | 朱夢菲
封圖 | 朱夢菲
鳴謝
國家荔枝龍眼產業技術體系瀘州綜合試驗站站長 丁曉波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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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地道風物】原創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