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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小宇
編輯/漆菲
42歲的阿列杭德羅·拉莫斯(Alejandro Ramos)居住在美國洛杉磯郊區,平日在西好萊塢經營一家餐館。和很多當地人一樣,拉莫斯是出生在美國的墨西哥裔,家裏有不少拉丁美洲的親戚。
“我家所在的那條街上,有位賣花小販上週被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抓走了,當時沒讓他提供任何個人信息。”拉莫斯告訴《鳳凰週刊》,“只因他長着一張拉丁裔的臉,就像政府說的——‘他符合描述’。”
自6月6日以來,ICE在洛杉磯開展針對非法移民的搜捕行動,引發當地民衆強烈反對,6月9日的抗議活動吸引了2000多人。反政府遊行在6月14日達到高潮,這一天洛杉磯參與抗議的人數有2.5萬,全美舉行了2000場示威遊行,共計數百萬人蔘加。

因爲一連串移民拘捕行動,洛杉磯爆發持續抗議活動。
隨着示威者與警察發生暴力對抗,美國總統特朗普先後宣佈派遣至少4000名國民警衛隊人員、約7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進駐洛杉磯鎮壓抗議。加利福尼亞州州長加文·紐森譴責這一行爲,稱特朗普正在“毀滅我們的社區”。洛杉磯於6月11日進入宵禁狀態,直到17日才解除,近600人在持續的抗議活動中被警方逮捕。
當地時間6月19日晚,美國聯邦第九巡迴上訴法院裁定,特朗普可以在紐森的訴訟尚未審理結束前,繼續掌控並“聯邦化部署”加州國民警衛隊,這意味着特朗普能以總統身份繼續掌握對該州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眼下,洛杉磯的騷亂已經趨緩,但關於國民警衛隊控制權的法律戰仍在進行。
“他們只看膚色抓人”
作爲加州第一大城市的洛杉磯是通向亞洲和中南美洲的門戶,歷史上是移民落腳的首選之地,被稱爲全球最大的種族熔爐。這裏的拉丁裔人口接近一半,無證移民亦佔到10%左右。後者往往承擔着重體力活或者工資最低的工作,並參與這座超級都市的基礎設施建設。
除去經濟意義,洛杉磯在文化傳承方面也有拉丁基因,雖然有多個族羣在此定居,但墨西哥文化是毋庸置疑的主流。因此,打擊洛杉磯的拉丁裔移民也是打擊這座城市的文化核心,這使得許多當地人在情感上受到傷害。
直到目前,這場搜捕仍在持續。6月19日,ICE將目標對準好萊塢地區一家家得寶超市(Home Depot),還突擊了貝爾市的洗車行。6月20日,美國副總統萬斯到訪洛杉磯。他表示,國民警衛隊及海軍陸戰隊人員仍須繼續留守,因爲“人們擔心騷亂會再次發生”。

6月19日,美國執法人員在洛杉磯“家得寶”超市拘捕非法移民嫌疑人。
賣花小販被帶走前,一羣本地拉丁裔活動者積極維權,嘗試記錄當局的暴力執法行爲。只可惜,他們的努力收效甚微。
拉莫斯的母親、60歲的帕特里西亞·佩拉約(Patricia Pelayo)告訴《鳳凰週刊》,“這讓我感到不安,因爲他們這麼做只跟你的膚色有關……許多合法移民都對政府和特朗普持反對意見,搞得氣氛很緊張。”她還提到另一個鄰居的故事:此人同爲拉丁裔,原本已經預訂了飛離美國的機票,執法人員依然強行將他帶走。
這正是美國當局此次在洛杉磯開展搜捕的特點:只關注膚色、體格等種族特徵,任何長得像拉美人的人都是潛在目標。
據多位當地人說,ICE在執行抓捕時並不會確認被捕者的證件,就算是持證移民乃至美國公民都可能被抓捕,被捕者是否真的爲官方口中的“危險罪犯”則無從得知。執法上的混亂導致人心惶惶,也加重了對拉丁裔移民的污名化。美國智庫卡託研究所的一份報告顯示,從去年10月1日至今年6月14日,在被ICE抓捕的人中,有65%的人沒有任何犯罪記錄,93%的人沒有暴力犯罪記錄。
白宮此前發表聲明稱,“加文·紐森(加州州長)和凱倫·巴斯(洛杉磯市長)這樣的民主黨人應該感激特朗普總統,因爲他在他們拒絕領導的領域主動作爲——將那些非法移民罪犯、殺人犯、強姦犯和黑幫成員趕出大街。“

加州州長紐森斥責特朗普製造了“一場危機”,並“火上澆油”。
美國國土安全部部長諾姆甚至譴責墨西哥總統辛鮑姆“煽動暴力抗議”,原因是一些抗議者在現場展示墨西哥國旗。辛鮑姆在新聞發佈會上回應稱,墨西哥政府對於暴力和違法行爲“不贊同”,但在美國生活的墨西哥人是誠實的勞動者,其中有些人沒有身份,但大多數人是有合法身份的,甚至是美國公民。

6月12日,美國國土安全部長諾姆在洛杉磯舉行新聞發佈會。
截至目前,辛鮑姆是唯一對洛杉磯搜捕行動做出正面回應的國家元首。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委內瑞拉等受到特朗普大型移民遣返政策影響的中美洲國家均未進行回應。墨西哥外交部長德拉富恩特透露,在洛杉磯的搜捕和抗議鎮壓行動中,有42名墨西哥公民被美方逮捕,墨西哥已經收集到這些公民的個人信息,並會實時跟進他們的狀況。
發生在洛杉磯的一切開始讓外界擔憂:美國其他城市也會如此嗎?其他移民羣體的命運又將如何?
在美拉丁裔命運難測
值得關注的是,在這場大型搜捕和抗議中,美國拉丁裔內部的分歧浮出水面。一方面,許多移民和他們的子女走上街頭抗議特朗普政府的所作所爲,拉丁裔的民主黨議員更是積極爲此奔走;另一方面,拉丁裔保守勢力在華府已成氣候,諸如國務卿馬爾科·魯比奧、參議員特德·克魯茲等拉丁裔政客均是美國鷹派代表人物。
民調機構AS/COA的數據顯示,2024年大選中,42%的拉丁裔選民投票給特朗普,這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在拉丁裔羣體中獲得的歷史第二高數據——第一高來自2004年當選的小布什,他當年獲得了44%的拉丁裔選票。與此同時,特朗普拿下10個拉丁裔最集中選區中的7個,而這7個在2020年均投給了拜登。細分來看,約33%的墨西哥裔和58%的古巴裔選民投給了特朗普。

AS_COA官網顯示歷年拉丁裔投票趨勢,大多數時間民主黨領先。數據來源:CNN出口民調統計結果
然而近來,拉丁裔選民表現出了對特朗普政府的不信任。路透社今年4月底發佈的一項民調顯示,特朗普在拉丁裔選民中的反對率達到61%,與兩個月前相比上升了7個百分點。拉丁裔尤其對特朗普的遣返政策感到不滿。一名曾投票給特朗普的拉丁裔老兵在接受路透社採訪時指出,遣返流程缺乏透明度,不應對外保密。
南加州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何塞·穆斯克斯來自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主要研究美國的拉丁裔保守派羣體。穆斯克斯向《鳳凰週刊》分析稱,美國最受關注的拉丁裔主要是墨西哥裔、古巴裔和波多黎各裔,但這些羣體的歷史脈絡和麪臨的問題各不相同。
古巴裔中有很多人支持共和黨,因爲當初來美國的古巴人大多是爲了逃離卡斯特羅政權,相對富裕,所以更偏保守立場。但古巴裔只佔到美國人口中的極少一部分,約224.5萬人。之所以他們的選票引人矚目,是因爲古巴裔大多聚集在佛羅里達州,這裏過去是搖擺州,對大選影響更爲明顯。相比之下,波多黎各裔對移民議題沒有那麼關注,因爲該羣體相對貧窮,所以更關注種族歧視、公民權益等議題。

2021年7月15日,佛羅里達州海厄利亞市,民衆手持古巴國旗聲援國內反政府示威活動。
墨西哥裔則是美國第一大拉丁裔移民羣體,約有3590萬人,佔全部拉丁裔人口的一半以上,分佈非常廣泛。19世紀前,美國西南部多個州其實都屬於墨西哥所有,比如新墨西哥州、內華達州、猶他州、得克薩斯州、亞利桑那州以及本次衝突中心的加州。因此,墨西哥裔也是美國拉丁裔中最多元化的一羣人,其政見無法以一概之。“從整體數量來看,墨西哥裔裏支持特朗普的選民肯定要比古巴裔多。”穆斯克斯說。
由於墨西哥長期以來與美國有着特殊的邊貿關係,讓兩國間的移民問題顯得尤爲微妙。20世紀開始,美墨邊境興建了大量代工廠,尤當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生效後,美國製造業依靠鄰國的廉價勞動力崛起,生產成本大幅降低。許多墨西哥人得以輕鬆入境美國,不少移民甚至能自由往返於美墨之間,他們平日在美國打工賺錢,逢年過節跨境和家人團聚。

2021年3月16日,美國得克薩斯州布朗斯維爾市,越境格蘭德河時被拘的中美洲非法移民。
歷史上說,拉美移民來到美國的原因多種多樣,或是爲了尋求更好的經濟機會,或是爲了逃離本國的社會動亂(比如危地馬拉和薩爾瓦多內戰時期的難民),或是不認同本國政府並遭到迫害(比如智利和阿根廷獨裁期間的流亡者),也可能多種原因兼有。合法進入美國當然是最理想的情況,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這麼做。
某些議題上,拉丁裔的主張可能更接近共和黨,而非主張移民庇護的民主黨。穆斯克斯提到,拉美國家天主教信仰根深蒂固,因此拉丁裔往往傾向於支持反墮胎政策。信仰問題涉及基本道德原則和價值觀,很難被其他議題所取代。

墨西哥多信奉天主教,圖爲一個墨西哥家庭在瓜達盧佩聖母像前。
僅關注經濟問題的拉丁裔也更願支持共和黨以及特朗普。另一些拉丁裔則認爲,民主黨在移民問題上開了空頭支票,他們想用選票給民主黨一個教訓,而不是真的支持特朗普的政策。但在另一些議題上,比如特朗普政府主張的終止“出生公民權”,則遭到大部分拉丁裔的反對。
特朗普再次上臺後,移民政策屢次收緊。隨着大規模遣返的開始,數百名委內瑞拉移民被送入薩爾瓦多的“超級監獄”,古巴、海地、尼加拉瓜和委內瑞拉的50多萬人的臨時合法身份或遭終止,數以千萬計的拉美移民在美命運岌岌可危。
此外,許多拉丁裔家庭成分混雜,可能父母是無證移民或綠卡持有者,但孩子是美國公民。如此情況下,如果家庭遭遇移民執法,孩子或將要和父母分離。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今年2月發佈的一份報告顯示,對身份的擔憂讓許多拉丁裔家庭不敢貿然前往醫院,或參與聯邦醫療補助(Medicaid)計劃。後者是一項由聯邦和州共同提供經費的醫療衛生計劃,目的是爲某些收入和資源有限的人提供醫療幫助。從今年年初開始,參與Medicaid計劃的醫院必須詢問患者的背景,這增加了非法移民被捕的風險。
6月18日,加州兩位聯邦參議員要求特朗普政府立即停止使用數百萬名Medicaid受益人的個人資料——包括其移民身份——作爲廣泛驅逐行動的一部分。兩位參議員在信中呼籲,衛生部門應立即停止分享此類資訊,並要求國土安全部“銷燬任何已取得的資料”。他們表示:“我們對本屆政府打算將個人醫療資訊挪作針對合法非公民與混合身份家庭之執法用途,感到極度不安。”

洛杉磯抗議現場,抗議者手持墨西哥國旗。
特朗普政府在教育方面的一系列行動也影響到本國拉丁裔乃至拉美地區學生的求學之路。大部分拉丁裔學生家境並不富裕,需要依賴政府的助學金才能完成學業,而特朗普此前聲稱要撤銷教育部,這將導致許多聯邦政府管理的助學金項目遭到暫停或取消。
對於來自拉美地區的留學生來說,他們面臨的境況不比中國留學生好多少。除了面籤取消、簽證吊銷等風險以外,更讓他們擔憂的是,就算到了美國,他們或將面臨進一步的排外和歧視。來自哥倫比亞的留學生曼努埃爾告訴西班牙《國家報》,“我父親擔心我會遭遇人身安全問題……在美國,拉丁身份本身可能會成爲一個問題。”
活躍商區陷入沉寂
按照諾姆的說法,特朗普的目的是讓美國的家長可以安心走路送孩子上學,經營自己的小生意養家。但如今,至少在洛杉磯,這場移民搜捕卻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小店生意變得蕭條。洛杉磯市長凱倫·巴斯說,搜捕帶來的經濟影響“讓我想起新冠疫情的時候”。
6月12日,特朗普宣佈將給予酒店、農業等行業執法豁免,稱不會在這些工作場所抓捕移民。但僅僅過了四天,這項豁免就被推翻。英國《衛報》指出,無證移民佔美國勞動人口的4.6%,超過700萬人從事農業、酒店服務業以及建築業。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經濟學家克里斯·提利表示,“如果我們繼續實施這種大規模遣返政策,損失金額將高達數百億美元。”亦有其他經濟學家指出,無證移民每年向美國政府繳納的銷售稅和房產稅總額可達1000億美元。洛杉磯當前的緊張局勢進一步限制了移民的工作、消費能力,這將產生漣漪效應,讓一些曾經活躍的商區陷入沉寂。
帕特里西亞·佩拉約告訴《鳳凰週刊》,“經濟上的影響已經顯現出來,好多店鋪都空了。”她還提到,不僅超市和公園裏的人流變少,就連高速上的車也少了。

洛杉磯街頭有很多墨西哥元素。
本次搜捕行動多發生在公共場所,比如餐館、百貨商店、酒店等。它們不僅是移民們最常選擇的工作地點,也是城中的人流密集處,加上搜捕的時間不可預測,使得周圍社區的恐慌情緒不斷增加。
搜捕的不確定性也讓依靠移民生存的生意人感到擔憂。拉莫斯觀察到,許多商鋪的老闆因爲恐懼而不敢開門,就算開門,守店的也是老闆的孩子——他們往往是美國公民,而父輩不是。此外,建築工地上的工人也突然間消失了。拉莫斯的餐館如今仍堅持營業,但客流量已有所下降。
“很多人覺得受到了威脅,他們不知道下了班或者購物之後能不能順利回家。美國的公民權和憲法絲毫得不到尊重,這真是一場鬧劇!”拉莫斯向《鳳凰週刊》痛斥道。

美國拉美裔抗議者手持標語:停止資助大型遣返項目。
雖然特朗普出動海軍陸戰隊、越過州權動用國民警衛隊來鎮壓抗議,看似陣仗很大,但事實上,大部分警力支出依然來自洛杉磯警察局(LAPD),也就是說主要由地方買單。洛杉磯市政府稱,本次抗議用於鎮壓抗議和維護城市治安的警力支出預計超過2900萬美元,加上抗議所帶來的其他支出,總計要支付約3200萬美元。
穆斯克斯目前住在洛杉磯,他還有一年才能完成博士學業。由於移民政策不斷收緊,他不敢像之前那樣隨意回蒂華納探親,畢竟一切都可能發生。雖然眼下騷亂逐漸平息,但看到特朗普政府給當地帶來的恐慌,穆斯克斯的內心始終無法平靜。
“民主黨執政時期也會遣返非法移民,但絕不會如此頻繁地到他們的工作場所去施行抓捕,而且還是全副武裝。”穆斯克斯向《鳳凰週刊》提出質疑,“我想問,一名特工,開着沒有牌照的車,戴着只露出眼睛的滑雪面罩,沒有任何身份證件,沒有聯邦搜查令,帶着長槍來抓捕一個人,這跟販毒分子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