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7月16日,話劇《戲臺》在北京喜劇院首演,十年來已經演出350餘場,陳佩斯也從花甲演到了古稀。現在,他把話劇搬上了銀幕,親自擔任導演、編劇和主演。
7月25日,電影《戲臺》正式上映。
當片尾字幕浮起,由陳麗君演唱、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爲詞的歌聲響起,那一刻,觀衆應該能明白陳佩斯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陳佩斯上一次導演長片,還是1993年的《孝子賢孫伺候着》,擔任主演還是1998年的《好漢三條半》。過了這麼多年,看着他小品長大的觀衆也已上了年紀,甚至早已記不清他在銀幕上的模樣。
世間許多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一如陳佩斯近三十年後這一次迴歸大銀幕。至於還有沒有下一次,他說,“看我身體情況吧。”
壹
錯位
1979年拍攝《瞧這一家子》時,22歲的陳佩斯頭髮已經稀疏,看上去濃密烏黑的頭髮其實是假髮。這部電影,是1976年之後中國大陸的第一部喜劇電影。上映後,影院裏到處是國人久違了的大笑聲。
這笑聲在幾年後迎來了又一個高峯。1984年首屆春晚,陳佩斯和朱時茂的節目《喫麪條》大獲成功。當時節目籌備組的人問:“人家有相聲、雜技、魔術,你們這個叫什麼啊?”兩人答:“那就叫小品吧”。
從此“小品”正式登上大舞臺,兩人也成爲春晚節目單上的常客。最鼎盛時,兩人登臺那一刻,除夕夜的鞭炮聲會暫停。

小品《喫麪條》
從1984年到1998年,陳佩斯的生活基本可以形容爲上半年拍喜劇電影、下半年忙春晚小品。從1983年的《夕照街》到1992年的《爺倆開歌廳》,陳佩斯主演的“二子”系列電影也是改革開放後中國大陸最早的喜劇系列電影。到了九十年代陳佩斯籌備電影《太后吉祥》時,在策劃書上明確提出“中國第一部賀歲片”的概念,比《甲方乙方》早了三年。
但在電影製作還是計劃經濟而非市場經濟的時代,拍什麼電影由電影廠說了算。雖然爲了創收,各大電影廠各種尺度大開的商業片也拍了不少,但上上下下更看重的還是藝術電影,國內國際能拿獎是首要考慮。陳佩斯的喜劇電影雖然觀衆口碑不錯,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多少還是顯得有那麼些“不登大雅之堂”。

電影《二子開店》中的陳佩斯
他的大道影業公司是中國大陸最早一家集影視、製作、發行於一體的民營股份制公司,沒有一部出產的影片賠錢,可在那個市場亂的年代也沒有掙到應該掙到的錢。對陳佩斯而言,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認作品還需打磨,但不能忍受被瞞報票房等各種暗箱操作。1998年之後,身心俱疲的陳佩斯基本告別大銀幕,只在朋友主創的電影裏友情亮個相。
因此,後來喜劇電影大行其道之際,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大陸喜劇電影的開拓者陳佩斯反而悄無聲息。

小品也一樣。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個別小品如《主角與配角》,至今仍是春晚小品表演的天花板:依靠精巧的情節構思和敘事轉換,而不以殘疾人的不便爲笑料;依靠精雕細琢的臺詞語言和動作設計,而不依靠單一的語言包袱和方言特色。可自從兩人退出春晚之後,“小品王”的頭銜纔開始出現。
從公衆視野裏消失兩年多後,2001年,陳佩斯的話劇《托兒》首演。當時的話劇市場遠不是今天這般模樣,許多二三線城市的劇院陳舊老邁,在舞臺上能聞到廁所的穢氣。二十餘年話劇一場一場演到現在,《戲臺》《驚夢》好評如潮,但陳佩斯也並不是話劇界的泰山北斗、宗師巨匠。

2004年11月26日,陳佩斯在成都錦城藝術宮上演話劇《陽臺》 陳黎林 攝
無論就開拓之功與收穫所得、還是舞臺人設與真實性格而言,陳佩斯這幾十年都像是錯位。
即便這次的電影《戲臺》,仍然像是錯位。以陳佩斯如今的年紀,只能去演居中斡旋的戲班主侯喜亭了。但他內心裏的角色,應該是尹正飾演的金嘯天:所有人都迫於洪大帥的死亡威脅準備改戲,唯有登臺後的金嘯天不管不顧、隻字不改。
貳
執着
往舞臺上一站,即便一言不發,正義凜然的朱時茂和賊眉鼠眼的陳佩斯的氣質對比就足以讓人捧腹。但跟大衆的刻板印象不同,老相識朱時茂眼裏的陳佩斯,是一個“比較嚴肅、也很嚴謹、不苟言笑”“在生活中過於拘謹”的人。
有多少人會爲了一張光盤,去和央視叫板過不去呢?1999年,陳佩斯朱時茂狀告央視旗下的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非法將兩人的小品刻成光碟售賣,即便最終勝訴也不過33萬元賠償,而且兩人還把這錢捐了出去。在聰明人眼裏,兩人就此斷了在春晚上亮相的可能,損失何止區區33萬元。

原告席上的兩人
但陳佩斯就是這樣一個較真的人,“即使沒有版權那檔子事兒,我照樣會離開的,一定。離開不是因爲版權,離開是因爲那東西已經桎梏住我了。
2001年,陳佩斯開始做話劇,而那時許多話劇演員要靠影視來謀生。老友劉曉慶說:“話劇是一個犧牲的藝術,就是沒有什麼錢賺……當然喫得起飯,也就是可以生存。”
話劇每天都要重複:同一個舞臺、同一批演員、同一句臺詞、同一種感受——而觀衆最多也就一兩千。如果拍影視,只需要在鏡頭前達標一遍,觀衆也許就數以億計。前者辛苦、重複、收入有限,後者輕鬆、愉快、日進斗金。朱時茂應陳佩斯之邀參加過《托兒》的第一輪巡演,33場之後他選擇了退出,“我喫不了他這個苦,太累、太寂寞。
但陳佩斯就是不掙輕鬆的錢。演員何瑜說,如果陳佩斯進入狀態,他幾乎24小時都在想着戲。他背臺詞時帶着肢體動作,對着空氣一個人手舞足蹈。編劇王寶社評價:“喜劇可以誇張到什麼程度,很難定義。要靠演員自己掌握。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笑。陳佩斯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優秀。”

話劇《戲臺》劇照
二十餘年話劇排下來,很難不令人覺得:每晚直面觀衆的陳佩斯樂在其中。“當你抖了一個包袱,觀衆笑了。你滿足了。當潮水一般的笑聲湧出來時,你再把新一輪的包袱扔出去,它再回來……這事太享受,太享受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方式,能夠比得上演喜劇帶給演員的快樂。”觀衆看得開心,他演得過癮,到謝幕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陳佩斯的認真就在於“戲比天大”。他給《金牌喜劇班》的學員上課,站着講了六個小時理論,中間只休息了十分鐘。早年春晚排小品已經到第三稿,朱時茂覺得“很好了”,陳佩斯卻弄個枕頭、穿個拖鞋在一旁坐着,反覆一句話:“這不行。”
雖然舞臺上行雲流水,但每一個小品其實都是這樣爭論出來的。朱時茂的評價:“佩斯有時候是一根筋,一種咬着屎橛子給饅頭都換不下來的精神。他就是那麼一個固執的人。”
再固執的人也有柔軟處。拍攝《戲臺》跪地高呼“祖師爺,我爲活命啊”這一幕時,陳佩斯情難自已,看回放時仍然哭聲悲愴。他不說這幾十年來的不甘、心酸和委屈,不代表就沒有。
叄
不執
同爲五十年代生人,有人高開低走,一部傑作之後倒有十部爛片;有人審時度勢,操心歷史排名甚於自我突破;有人廣植羽翼,收徒場面一如座山雕轉世重生;有人前倨後恭,既要對賭收益又要藝術名聲……陳佩斯卻不同,他不收徒、不出書、不帶貨,也沒有一邊綠卡一邊愛國。
不能說陳佩斯當初的成名沒有父蔭之故,只是他選擇掙有數的錢,過有底線的生活。
陳佩斯曾經說:“我三十歲就知天命了,‘名’和‘過什麼樣’的生活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日子我覺得舒服就行,不會爲‘名’所累。”
年紀漸長之後,陳佩斯的社交越來越少,一週至少五天在家喫飯,“反正朱時茂他朋友遍天下,他去認識;我只要認識他一個人就夠了。”
他一點不與時俱進:受訪時拍照,自備的衣服領口和袖子都有磨損痕跡;拍戲時一件白襯衫看着平整,腰眼全是小窟窿。朱時茂帶他打高爾夫球,他跟着走了一下午,“費錢”。朱時茂描述,“他有時候也太不講究了,一雙布鞋穿5年,一雙襪子能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

接受楊瀾專訪時的陳佩斯
對陳佩斯而言,他對物質世界的興趣遠遠不及演出。排話劇之前那兩年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大量閱讀,花時間精力去研究莎士比亞、莫里哀和卓別林,“你不看書怎麼行呢?”
朱時茂、陳佩斯剛開始合作時,常常意見不合,朱時茂半開玩笑說:“你,陳佩斯,不過就是演演甲乙丙丁出身。我,朱時茂,在福建電影製片廠可是演主角出身的,咱們出身不同,檔次不同。所以有時候我看的角度比較高。”
這其實就是小品《主角與配角》的由來。2016年有網友在早餐店偶遇陳佩斯,試探道:“是你把鬼子引到這來的?”他頭也不抬,“是老子我!”但其實從影視、小品到話劇,陳佩斯演的統統都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命運遭際,跟他自認的人設一致,“我就是一個小人物啊”。

小品《主角與配角》劇照
最貼近平民的喜劇,做起來可能是最難:不貼近當下,觀衆笑不出來;太貼近當下,時過境遷很快速朽。陳佩斯說,“每一個成功的喜劇都有一個悲劇內核。”他如同古代擊鼓踊躍的俳優,娛人也自娛。而中國喜劇電影近三十年不見陳佩斯,或者是陳佩斯的遺憾,或者不是。
電影《戲臺》籌備近六年,是陳佩斯四十餘年喜劇積澱在大銀幕上的呈現。首映禮上,朱時茂的話最令人印象深刻:“佩斯,我從來沒爲你哭過,這是第一次。”

7月14日,出席《戲臺》首映禮的朱時茂 圖據:視覺中國
業界已有評價,“……凝聚着他對於現實、歷史和藝術的思考,還有他作爲藝術家的良知。”而觀衆的相關反饋或許最爲客觀,“《戲臺》符合我們所有對陳佩斯的依賴和想象,它不依賴包袱、梗、段子來咯吱觀衆刺激發笑,而是用嚴謹工整的戲劇設計鋪排線索、刻畫人物,最後通過故事和角色反差把喜劇一層一層推向反面的悲劇高潮,讓觀衆在笑中咀嚼回味帶淚的部分。這是真正的、高級的喜劇。”
在導演們日益以敘事爲低端,或以張揚爲個性,或以情緒操弄市場時,陳佩斯一如既往地講了一個好故事。影片的尾聲,臺上幾個演員在槍林彈雨聲中渾若無事地表演,臺下幾個觀衆在大衆潰散之際身不由己地喝彩。
自編自導自演,人生的戲臺是陳佩斯自己選的。臺上是他,臺下也是他。

7月14日,出席《戲臺》首映禮的陳佩斯 圖據:視覺中國
文/啓凌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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