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顧 韓
編輯|李春暉
當喫瓜羣衆因短劇裏的“一胎99子”而莫名驚詫時，硬糖君像如懿般雲淡風輕：還是看少了，諸君當去網文裏瞧瞧。洋柿子是山裏紅之母，晉江水是賽博子母河。
“孕肚文”，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席捲女頻。起量迅速、爆款頻出，編輯求文若渴，喜者如癡如狂，惡者聞之色變。其主要特徵是標題即帶“孕肚”：《挺着孕肚攀上豪門，終成人生贏家》《挺孕肚去隨軍，她驚豔整個家屬院》《資本家小姐覺醒後，揣孕肚追夫！》《資本小姐重生後，懷靈泉雙胎隨軍》……
“孕肚文”還只是生子網文的冰山一角。不知是否作爲一種心理補償或能量守恆，現實中大家封心鎖愛生育率堪憂，網文界的生子大潮卻席捲古代、現代、獸世、星際、言情、BL、GL、GB……總之要生出風格，生出花樣，生出奇觀，生出power。
就像去年我們討論“後媽文”（《當代愛情幻想大降級》），有人看到的是無痛得娃、一步到位，有人則百思不得其解，穿回那沒有空調wifi的年代接盤已婚帶娃男，它怎麼就爽了？
網文作爲真正意義上的大衆創作，給最廣大羣衆提供更加垂直、更加精準的情緒按摩，也讓現實中彼此區隔的族羣於爆款處相遇。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那些看似獵奇的爽文流派，也是在將“當下性”貫徹到底，以自己的方式折射着時代的無意識——生孩子就是這麼爽，它是權力，是資源，是福報。
從“帶球跑”到“挺肚追”
懷孕生子能夠成爲言情造夢的一環，有兩個基本前提。
一是如不準備將其作爲虐點，網文通常不會展開細說生育之苦，更不會讓生育影響主角的身材氣質。在種種神奇設定下，越生越美的情況不在少數。
二是作者與讀者都對“母憑子貴”有足夠強的信念感。傳統經典的“一夜情後帶球跑”模式中，孩子的作用就相當於“來都來了”。跟女主不熟的男主，嫌棄女主的豪門，還有糾結的女主，所有人都能因孩子得到一個臺階下。宮鬥文裏，生子也是重要爭寵手段，墮胎則約等於搗毀競爭對手的核武。
言情小說中生子流派的演變趨勢，基本就是越來越強調懷孕生子的戰略價值。好孕體質成爲必備金手指，相應的還出現了專等“好孕女主”來攻略的“絕嗣男主”，以及將這種設定遊戲化的生子系統。
硬糖君一直認爲系統文是一種相對偷懶的創作。作者可以直接推動主角去做種種匪夷所思之事而無需過多解釋，可以大肆給主角開掛而無需刻畫過程，讀者也可在數值增長與道具掉落中無腦爽。這當然是遊戲思維影響網文的產物。區別在於，有些系統真的會激勵宿主，像什麼學霸系統、種田系統，有些系統設計出來就是爲了讓人躺贏，如收徒系統、生子系統。
因此生子系統看着嚇人，好像《使女的故事》那樣的生育機器恐怖寓言，實則生子只是女主躺贏的手段。比如在古言、現言中快穿的《宿宿我啊，靠生子系統好孕獨寵捏》《生個崽獎勵百億？我生到霸總破產》，還有架構在修仙、星際等叢林世界的《修仙界驚！我憑生子系統登頂神位》《穿成稀有雌性後，靠生子與天同壽》。總之就是別人打生打死，而我躺着變強。
星際背景下還有一類特殊的獸世文，講究絕境之下繁衍第一，雌性地位更高、受雄性供養，但前提是以“生育力”的高低決定資源分配與獸夫多少。大家排排坐比生育，生子系統、兔子原型什麼的，優勢可就明顯了。
而今年火起來的“孕肚文”，謝天謝地不再像生子系統那樣走量，迭代主要體現在女主的主動性上——從先婚後愛到先孕後愛，從女主帶球跑、等男主追妻再半推半就，到女主爲了逆襲改命、挺着孕肚主動追夫。
《挺着孕肚攀上豪門》的主角設定就是“貪財嬌媚心機女”，當初是主動爬牀，因爲男主失蹤才得以上位、成爲豪門闊太。開篇的“亡夫迴歸”，反而打破了她悠哉的生活。
事實上，年代背景的幾部火爆“孕肚文”，主角無論是穿越、重生還是紙片人覺醒，也都沒有什麼對愛情的幻想，滿心皆是求生改命、安穩上岸的急切。
古早的“帶球跑”模式裏，孩子往往是修復感情的契機。而最新的“挺肚追”模式中，孩子就是加固關係的保障。哪怕那是女主強求來的婚姻，哪怕已有軍婚這一重保險，孩子終究還是拴住一樁婚姻最強的紐帶。
此時可以回到開篇的話題，“後媽文”好歹佔一個無痛得娃，“孕肚文”要懷着孩子顛沛流離、未來還要親自生產，它怎麼就爽了？可試想一下，在一個鉅變的年代，旁人惶惶不可終日而我已經將正確選項緊緊抓在手裏，那大概也許應該還是爽的吧？
生子也有“高概念”
也別說誰落後誰先進，事實上，不止大衆向言情在沉迷生子，看似時髦的BL、GL、GB文中，生育情節也越來越常見。爲了讓筆下人物生孩子，作者們開發出了五花八門的設定。最常見的，就是隨着二創亂舞與7.0《垂涎》走進大衆視野的ABO。
ABO是一種模仿社會性動物（如狼）的社會結構做出的人類社會形態假想，在傳統的男與女之上又多出一種性別劃分：高大強勢、無論男女都能讓人受孕的Alpha；漂亮柔弱、無論男女都能懷孕的Omega；以及介於二者之間、平平無奇的Beta。前兩者都能散發信息素，都會有本能壓倒理智的特殊時期（易感期/發情期），於是在此作用下結合個爽。
這起初就是洋妞用於搞天雷勾地火的設定。然而進入國內主流網文要卡尺度，以至於晉江上的原創ABO也好，LOFTER上公開發表的ABO同人也罷，重點都只能從過程轉向結果。來到中華大地，ABO從服務於開車到服務於生子，生懷流、上娃綜之類的熱梗，從此性別不必卡太死。
另一在國內完成了奇異本土化改造的世界觀是蟲族文。通常放置在未來星際背景，核心要素包括生物異化，以及參照現實中的蜂后-工蜂、蟻后-工蟻設計的社會結構，“蟲母/女皇/女王”以稀爲貴，繁衍並統領整個族羣。
與同人女創造的ABO不同，蟲族設定是由《星際爭霸》等一系列大衆向科幻作品建立起來的，以至於男頻女頻都存在海量的蟲族創作。大家覬覦的是蟲母的權勢能力、抑或被那麼多子嗣拱衛惦記的處境。
男頻蟲族文的常規思路是男主獲得女皇青睞，非常規思路是變身後自己上。後者如《多子多福，我成了蟲族白毛少女》《宰了異形女王，我孕育萬千抱臉蟲》，男變女孵化蟲族大軍、籌謀復仇大計。面對送到眼前的金手指，男女反應也沒什麼不同，沒有真能持續的扭捏，只有對變強的渴望。
對於女頻耽美來說，蟲母身份則相當於一張“男媽媽”、“萬人迷”體驗卡，越反差越有趣，如《恐同直男淪爲好孕蟲母》《硬漢被迫成爲蟲母》。
當然，就像耽美髮展久了會出現弱攻強受，ABO發展久了會出現強O弱A與萬人迷B，蟲族文久而久之也發展出另一個反刻板印象的“雄尊雌卑”流派。
在這一派的代表作《直播寫純愛文的我在蟲族封神》中，雄蟲稀少、體弱但是具備特殊的“精神力”，因而被集中保護。雌蟲衆多、強大，但是要依賴“精神力”安撫，因此既要負責生子，又要負責打殺，如此形成特殊的社會結構與CP模式。
常與科幻元素相伴的ABO與蟲族設定，高概念得讓人眼花繚亂。相比之下，古風生子的“夫郎”“哥兒”設定就比較樸實無華。
前者可能借用了女尊文的概念，後者則像海棠雙性受的主流化批皮。但在不會細講生理構造的晉江，這些都不重要，知道這兩類男性自小默認要嫁人生子就完事了。
據硬糖君觀察，二者主要出現在種田文類型，補齊的是耽美沒法大肆搞家長裏短的短板。這裏有隨遇而安先婚後愛，甚至還有兄弟換嫁。一句話，耽美有自己的“年代辣媳文”。
生子文裏的愛慾迷思
哪裏有焦慮，哪裏就有造夢，生子文能夠長盛不衰，必有其現實剛需。
最粗淺的一點，滿足讀者期待，提供情緒價值。在標準的甜寵爽文裏，懷孕生子是一場不會輸的豪賭，輕則躋身全家團寵，重則實現階級跨越，生育風險被穩穩拿捏，不損容貌不會喪命。
更重要的是，主角通常都能開出高顏值天才萌寶，一胎多寶或者至少兒女雙全，聰明懂事又知情識趣。對現實中的“非酋”來說，大概也能起到撫慰作用。
大衆言情生起來合情合理、師出有名，但是問題來了，爲什麼BL、GL、GB創造條件也要生？
首先，不要小瞧傳統思想的慣性。網上反婚反育喊得響，但沉默的大多數還是認爲有孩子纔算圓滿。就算與AI玩角色扮演，很多人也會不知不覺走起結婚生子的流程。
男孕（mpreg）也是一種性癖，提供給愛好者凝視男性、支配男性的權力感。或者單純追求一種感官刺激，畢竟生產也算一種戰損虐身。以至於它不僅以小說漫畫廣播劇等傳統形式流行，在AIGC普及之後，更是成爲短視頻上的熱門題材。
別看網友常吐槽“孕肚文”，事實上，不僅網文主角會被讀者催生，同人CP要被催生，古偶的結局或番外通常也要向觀衆交待婚後生養情況。網文創作已全面商業化，小衆性向又能有什麼豁免權，大家都給我生起來。
另一方面，女頻網文是女性的愛與欲、焦慮與思考的投射。形形色色的生子高概念比早年那些單純性轉的女尊文做得更加成熟精密，但仍在靠生育區分人的高低地位，在本不現實的世界觀裏模擬着現實中的兩性處境。
從這類生子文的迭代中，也能看出不同代際的女性對生育的看法是何其不同。
例如，讓男性懷孕生子的女尊文或耽美文早年能夠大行其道，多基於一種簡單樸素的想法，“我要讓男人也喫喫這苦”。但如今看來，這句話是如此的政治不正確。生育是女性特權，怎可自我貶低、拱手讓人？BL配不配生子、女尊文該由男主生還是女主生，正在掀起新一輪大辯論。
生育是女性的負擔還是女性的特權？不同人羣、不同代際的觀感不同。但顯然是後一種態度讓大衆言情將生子功利化，試圖在其中彰顯女性的主動性。而當大衆言情開始極力提倡“人間清醒”、以生育爲武器，昔日的純愛敘事、愛到極致願意給你生孩子，就更多轉移到了小衆性向。
ABO、蟲族等極端設定，有一部分正是服務於此——我和你在這樣一個糟爛的不平等社會相遇，爲了種族繁衍被綁定，但最終，我們之間竟然發生了純粹的、能夠與動物本能區分開的、足以支持我們去對抗世俗的愛情。
大衆言情越來越少純愛，純愛都讓小衆性向給談了。在這個意義上，晉江當初給“耽美”改名“純愛”，還真有預見性。就讓生子的歸生子，純愛的歸純愛，也只有在網文裏，大家才能得償所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