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自從桃廠和鵝廠的脫口秀“換乘戀愛”以後,對於硬糖君就比較麻煩了。
一是,看不完根本看不完。這邊一期分個上中下,那邊也不遑多讓甚至一期有(一)(二)(三)(四)。即便只看純享版,也得每家花上一部電影的時間。
二是,分不清根本分不清。開選題會時我們不僅記不住選手名字,甚至分不清人家平臺。前者還怪記性越來越差,後者那簡直犯了天條。
就像邱瑞說的,以前擔心上不了節目,錄製前還要過海選關。現在不一樣了,“這邊不行我就去那邊兒。”從演員基數、演出市場來說,脫口秀行業確實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擴容。而另一方面,我們也能明顯感受到脫口秀議題的收窄、向內——對外部世界的探索思考,逐漸替換爲對自身情緒的反覆咂摸。

講窮,高寒的窮是從“養雞王子”變成莆田假鞋代言人,小四爺直接說自己是“窮二代”,大國手則發明了“小確窮”;講職場,火鍋講自己當邊境警察如何爲居民逮豬抓鴨,侯智元說自己當外包還要和領導借錢買電腦;講學歷,小奇調侃中專生爲了“像中專生”而邊搖花手邊說話,Kid說自己這樣的普通本科經常感到被社會夾在中間,雞翅說“沉默是今晚的二本”。
好笑還是好笑的,但回想初代貧窮代言人何廣智,在“有法律”的地方戰鬥,在地鐵上觀察“繼承法”,在理髮店“被生活薅住了頭髮”,還是會感慨世界變了、我們也變了。
如今總感覺像兩檔節目的工作人員給大家發准考證:“你是考窮科的,走1號演播廳。職場科的跟在窮科後面,學歷科的稍後聽我安排。性別科的原地待命,要二輪審查。”
議題小了
以2017年8月11日《脫口秀大會》在騰訊視頻首播爲起點,脫口秀綜藝已經歷“八年抗戰”。在2017至2020年的行業初期,其創作呈現出強烈的外向觀察特質。
卡姆創造的“沙河沙河走了走了”這一經典段子,通過對黑車司機拉客的模仿,捕捉了城市化進程中的世情,撩起衣服露肚子那一段,堪稱惟妙惟肖;楊蒙恩以“遍地是大王,短暫又輝煌”諷刺脫口秀快速擴展後的虛銜衆多,是每個新興行業都會經歷的泡沫期;何廣智早期對地鐵擁擠場景的極致描摹“被擠得雙腳懸空還能淡定刷手機”,則成爲生存韌性的隱喻。
儘管這些創作帶有個人視角,但核心落點是對社會現象的觀察,因此具有普遍可遷移的傳播特性。近兩年,脫口秀的敘事重心發生了明顯的內化轉向。在暑期檔《喜劇之王單口季2》和《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2》裏,多數的表演內容聚焦於個體經驗的情緒表達。
在《喜劇之王單口季2》中,大老王講述自己關於下班的終極思考。原公司7點下班,但是9點打車報銷。8點59打車,司機秒接單,要自己花錢。9點打車,需要排隊,但免費。徐指導說自己的爺爺容易上當,慈善方向主要在緬北,並詳細展現了爺爺各種被忽悠的案例。

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2》中,呼蘭講自己36歲本命年的禁忌和民間習俗就撐了一期,堪稱苔花如米小。銳銳談城裏的女朋友嚮往農村生活,他無奈回應:“我努力30年從村裏出來接你了!”
這些觀察可以說是具體入微的,精確到8點59打車還是9點整,精確到假茅臺的正面是包裝背面是爺爺的草書,精確到屬蛇的和屬雞的相沖是因爲雞可以叼走蛇。
但過分精微後,用張愛玲的話說,又像是在觀察自己的肚臍眼。這些話題當然也具有大衆共鳴。畢竟現在普遍內耗、都要情緒價值,人們確實在“向外求”受挫後轉向“向內求”了。可肚臍眼這東西,大家都愛觀察自己的,別人的總歸差點意思。雖然也會驚呼“可不是,我也是那樣疼法”,終究缺少點捅破窗戶紙的洞徹。
脫口秀早期的選題方向可謂不拘一格,思文聊自己和老公處成“上鋪的兄弟”,是對親密關係的巧妙拆解。張博洋吐槽鍵盤俠,爲什麼不去當算盤俠,把話題指向了網絡輿論極化。楊笠更是開一代先河,犀利觀察她所看到的性別困惑。溫柔一點的如“我經常絕望地發現,那些比我優秀很多的女生。她們的男朋友,我竟然都看不上”,最出圈的則是“那麼普通又那麼自信”。

從過去新鮮的外部觀察變成今年密集呈現的“職場雜談”“身材焦慮”“家庭暴力”“性別議題”“學歷困境”等個體敘事。這種由外而內的轉向,既是特定社會結構壓力下的產物,也反映出娛樂工業的安全策略。
話題投機還是生存策略?
從“大世界”到“小自我”的轉變並非偶然。一方面,我們可以簡單粗暴地指責脫口秀演員想喫各種“話題紅利”;另一方面,也可以揣摩他們轉向更爲安全的小話題,是否是不得已的策略選擇。
“不是話題太集中,而是以前根本沒地兒說。”支持脫口秀這種議題變遷的網友認爲這是一次集中釋放,填補了主流媒體長期忽視的表達真空。《喜劇之王單口季2》中,王越用“幾個人抬腿撞樹”比喻痛經,黃一瑾談論職場性騷擾,李酌妍反抗相貌霸凌,這些並非提前商量好的,而是表達者的不謀而合。
必須強調,硬糖君也絕非認爲早期脫口秀是什麼“最好的時代”。實在難以想象,8年前,男脫口秀演員會拿身材梗、胸部梗、性感梗讓旁邊的柳巖坐立難安。李誕眯着小眼睛說“柳巖是內娛唯一一個看剪影就知道是誰的女人”,王建國說“別人瞅柳巖的時候,她永遠都知道被瞅的是啥。”

空氣中瀰漫着不適,卻無人反駁。包貝爾的婚禮如果是對柳巖的一次現實霸凌的話,八年前的《脫口秀大會》第一季就是對她的精神猥褻。如果在今天,這樣對女性的惡意調侃不會發生,臺上女演員也會勇敢出來發聲。而如今脫口秀女性話題如雨後春筍,軍功章應有楊笠一大半。“以後我們就講這個了”,算是楊笠給脫口秀行業留下的“五年發展計劃”。
步驚雲說她要做一個女色鬼,應該就是對“柳巖困境”的一次正向回應。女人再色能有多色呢,至少不會去廁所偷拍、不會去偷內褲、不會猥褻完別人後說自己是精神病。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賽道里,步驚雲確實在犀利程度和文本上結合得不錯。

不難理解,脫口秀不能涉獵政治議題,頂多就是像孟川那樣調侃“山東二百年內出一個美國總統”。正如線下脫口秀瘋狂使用LGBT梗,甚至無聊到露腹肌,給現場基佬觀衆搞“王婆相親”。這樣一來,性別議題就成了專供女性演員的“敏感議題”安全區。勇敢發聲就是加分項,文本上保證質量更是無往不利。
男性則熱愛講貧窮、講投資、講中專往事、講從中專到二本再到普本哪怕到清華北大那擺脫不了的做題家情緒。有意思的是,這些話題裏的男性都相對脆弱,覺得自己被世界孤立了。他們說青春期因爲家裏窮自卑、因爲容貌自卑,其實比起同臺女演員所述的少女期,還是幸福不少了。
硬糖君並不排斥熱門話題,只是看不上熱門話題配寒酸文本。比如“學哲學”賽道的“大國手”,其全部的哲學特色可能就在於她講的故事也是抽象的,是抽象的貧窮與抽象的戀愛。因爲感覺不真實,所以感覺不真誠。
既然脫口秀已經發展到同題作文的成熟階段,那麼唯有像“低學歷”賽道的小奇那樣,用“中專生魚妹(愚昧),是哪個平臺的主播”來出奇制勝,用“中專生心態”來回味無窮。
私密創傷的公共化
看到高寒說“我想讓脫口秀回到這個時候,大家都好好講笑話的時候”,言下之意,似乎是現在大家不比笑話比別的東西了。思想淺度,與浙江宣傳的《謹防脫口秀滑向性別對立的泥潭》相彷彿。這是硬糖君不能苟同的,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碰上初出茅廬的何廣智、戰意正盛的呼蘭不得被立刻一棒子呼死。
話又說回來,同樣是女性議題,我想雙手雙腳爲房主任歡呼雀躍,卻沒法在小帕的故事裏釋放。當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撕開自己的傷疤,風輕雲淡地跟我說“人生不過就是地獄”,屏幕前的我是錯愕的。當傷痛已成往事,滯後的解嘲是否還有療效?
今年有不少女脫口秀演員的文本,是以苦痛的成長經驗爲底色的。硬糖君很高興她們以一種睿智的方式把這些講出來,又心疼她們這樣跌跌撞撞地長大。小帕講到“弟弟沒有自己的老婆要打嗎”的時候,我的死嘴不自覺上揚隨即又飽受道德的煎熬。刻舟求劍,我本非癡。朝花夕拾,暗流密佈。根本沒有什麼輕舟已過萬重山,連站在臺上的本人都還困在落劍之處,觀衆該不該笑,我不知道。
在某種程度上,脫口秀已經成爲創傷敘事的公共療愈場域。房主任講述離婚經歷時,現場演員集體淚奔,彈幕湧現“這就是我媽的故事”。當個體痛苦被轉化爲集體笑淚,原本私密的創傷獲得公共化處理。

雷蒙德提出的“感覺結構”恰能解釋這種變遷。當傳統宏大敘事失效,個體轉而通過微觀敘事尋找意義歸屬。在近兩年的節目,不斷有中專生自嘲、哲學專業解嘲、高學歷展示長衫、做題家自省。這無疑是在踐行一種“自反性身份認同”,即通過公開暴露恥辱,將其轉化爲羣體勳章。
歸根結底,從世界到小我,脫口秀只是仍在如實反映這個世界的變化,就像如今的電影不也多是“小片”嗎?但小我視角更要保證文本質量,否則只會像“蹭話題”的。
同樣是冷幽默,大國手的文本完整度就不如鳥鳥,“水滴chill”的爛梗,更是讓人想在現場喊退票;幾個講哲學話題的選手動不動就“窮則思辨”讓人PTSD;中專梗的泛濫更像是一種羣體貼標籤,類似小奇那樣的“我們不是壞孩子”纔是切中時弊的表演。
“窮門永存”也需警惕一致性陷阱。畢竟富人的生活可能都是大別野愛馬仕,窮的方式可是千姿百態的。用刻板印象當包袱,久而久之反而是加強刻板印象並陷入同質化表演。這裏點名批評哈哈曹,每年都笑rapper沒文化,也是真喫上“嘲哈”紅利了。
如何在笑聲中重建我們與外部世界的聯繫,這是一個有待探索的話題。觀察蝨子的餐桌禮儀固然有趣,但如果跳出來也看到華美的袍子,是否有另外的風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