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自己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是我們的自然語言。但慶幸的是,今天我們能坐在這裏,討論愛自己這個選項,是因爲社會有所發展,纔有了一羣非常幸運的人,ta們在個體環境或大環境中得到了愛,於是人們可以開始有些綻放,覺得好像有能力愛自己了。」
5月,簡單心理的創始人簡裏裏,與知名職場博主姜Dora 開展了一場對談,主題是我們到底該如何接納自己、關懷自己。明明自己很忙,卻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從小被誇「懂事兒」,實際上是在滿足「自戀」型父母的期待,選擇並不是自己想要的工作;被批評的時候,總是給對方找理由,說服自己對方說的有道理。如果這些你都經歷過,那麼你真的需要好好照顧自己了,因爲習慣性地把自己的需求放在別人之後,對你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最近幾年,「愛自己」這個概念被反覆提及,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小時候沒有得到足夠的愛,長大後就發現,我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愛自己。但這並非無法改變。即便童年沒有被好好愛過,成年後,我們也有機會遇到好的愛人或朋友,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比如我們可以設立邊界,不再去扮演別人設定的角色。 姜Dora:一個人越懂事兒,ta受到的壓迫會越厲害,會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簡裏裏:對,因爲「懂事兒」不是個好詞。當我們形容一個人特別「懂事兒」的時候,裏面有很多心疼的意味。比如一個小朋友只有兩歲,ta特別想要一件東西,作爲「懂事兒」的反應是「我不要」。大人就很心疼,這個小孩好「懂事兒」,想要都說不想要。但這本身不是一個兩歲小朋友自然的情感反應,ta 不能表達、不去表達。這樣 ta 長大以後,在職場上就可能會遭遇很多委屈。這個委屈,就是在我的生長環境裏,沒人認可、或允許我表達我自己的感受。當我被拒絕的時候,就必須告訴自己,別人拒絕我是有道理的。這就是我們形容的「懂事兒」。 姜Dora:我想起來,爲什麼我父母對我有那麼高的「懂事兒」的要求。我父母應該是經濟壓力非常大,所以不管做什麼,我第一反應就是可能要花他們的錢,然後就不提了。我感覺他們沒有任何的心理空間,可能也沒有經濟空間,來幫我搞定我遇到的事情。 簡裏裏:我讀過一些和「自戀人格」相關的文章,其中有個觀點很有意思。他講「自戀的父母」是指在養育孩子的時候,我看不見孩子的需求,一切都是以我的感受和需求爲準的。比如,我希望我的孩子必須當律師,否則就是不孝順。如果這個孩子恰好特別聰明,能夠滿足父母所有自戀性的要求,比如我讓你考班級第一,你每次都考第一;我讓你去彈鋼琴,你就會滿足父母的需求。這個帶來的結果是,父母沒有任何成長,而孩子可能每一步看起來都還不錯,但是成年後很容易陷入中年危機,當 ta 有心理空間反思的時候,很容易會感覺自己的人生不是自己想要的。然而,同樣是一對很自戀的父母,如果孩子沒有那麼天資聰穎,不能滿足父母的這些需求,那父母很早就開始不斷地面對自己的失望和失敗,他們反而可能有所成長。這個孩子結果可能不一定像父母預期那麼有社會成就,但是 ta 心理會更健康、也會更快樂一些。 姜Dora:所以人什麼時候開始快樂呢?就是ta越早意識到,ta其實沒辦法滿足所有人的需求,那不如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 簡裏裏:我很想表達一個觀點,就是「愛自己」看起來特別流行,變成了一個絕對正確的事情,人就必須愛自己。但事實上在集體主義文化下,「愛自己」是一個新事物。我們在集體社會中生活,本來的設定不是要個體去愛自己,而是要去愛集體的。「愛自己」這個概念對於我們來講不容易做到,因爲它不是我們的自然語言。 姜Dora:我在網上看到一個熱門帖子:「你爲什麼不喜歡自己?因爲你沒有真正的被人愛過」。你怎麼看這種觀點? 簡裏裏:從人的發展來看,一個人確實應該先被好好愛過,然後纔有愛自己的能力。弗洛伊德有一句話:「一個被母親完全喜歡的人,終其一生都會有一種作爲勝利者的感覺,而這種成功的信心通常會讓人獲得真正的成功。」這裏麪包含人對自我的認識(我認爲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認爲別人是怎麼看待我的)。這種認識是從哪習得的呢?就是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成長環境中得來的,如果這個家庭都忽略你,你很難長出對自我的認識。但對於我們絕大多數人來講,我們的環境不完美,但是可以被改變的。當你離開小家庭,進入學校,開始交朋友,環境變得更豐富了,你可能會遇到關心你的老師、關係比較好的同學,甚至你讀了書,這些都是環境帶來的能修復你的能量。 姜Dora:「愛自己」這件事,真的需要「外界的愛」作爲前提條件嗎? 簡裏裏:我覺得有時空上的差別、以及創傷程度的差別。比如有一些人從小生活在情感極度匱乏和隔離的環境下,讓 ta 不經歷「被愛」的體驗,就好好愛自己確實很困難。這需要專業助人者、社會的支持網絡一起來提供幫助纔可以。但是大多數的我們成長的環境都不完美,我們獲得了一些愛,但也獲得一些缺憾,有發展出我們自己的韌性和能力。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一個人二三十歲,是不是還必須要「外界」以我渴望的方式去愛我,我才能獲得愛自己的能力?我覺得不是的。但是如果你在成年的過程中,獲得過一定的愛,再去學習「愛自己」這個概念就會更容易一些。 姜Dora:當我覺得沒有那麼愛自己,或者說不太會愛自己的時候,可以有哪些比較具體的方式來自我療愈呢? 簡裏裏:基礎的方法就是,你要允許自己有情緒,給自己的情緒找一個安全的表達空間。可能是寫日記,可能是一個情感上讓你覺得很安全的人。現在 AI 可能更好,你體驗到的感受能不被評價地、言語化地表達出來。談話治療的底層哲學就是,當你能夠用語言,將自己的感受描述出來,你就會好很多;再進一步就是,我的感受被聽到了,而且被接納了,就會更好。你經歷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扔給你很多感受,可能動物(遇到這種情況)會「甩身體」,但人沒有這個行爲。甚至社會化過程會讓你意識不到那些感受,比如老闆批評我了,社會規範上我可能理解他爲什麼批評我,理性層面也告訴自己,我不應該生氣,但生氣這種感受是存在的。還是弗洛伊德,他有句話是「感受不會被壓抑消失的,當你去壓抑它的時候,它只會以更醜陋的方式捲土重來。」你要把這種感受言語化出來,用你自己熟悉的方式。而且要讓自己感覺好起來,你的計劃一定要特別小。 姜Dora:我記得你在之前的訪談中提到:「諮詢師需要有足夠的心理空間來承接別人」,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們不要輕易地去承接別人的創傷?前幾天,我工作還挺忙的,但我的一個朋友突然來跟我聊了好幾個小時。我很努力想給他一些支持,但是我非常難受,感覺自己變得灰撲撲的,當時覺得不想再見到他了。 姜Dora:好像是有點,我最不能拒絕的是他對我的「讚美」。因爲在我們的相處中,他總會表達出「你是一個非常有見地的人」或者「你是一個能幫助我的人,我很需要你的洞察」。 簡裏裏:心理諮詢裏有一個概念叫「投射性認同」,就是別人會依據自己的想象和判斷投射給你一個形象——比如他向你扔了一個他對你的投射:你那麼能幹,肯定能幫助我。但這個形象不一定完全是你,是他將一個理想化的形象投射給你了。但是:當別人給你一個形象的時候,你可以選擇認同、也可以選擇不認同。 姜Dora:那太難了,如果他給我的這個形象,恰恰是我很想成爲的,我就會努力地穿上這件衣服,那我就是被控制了。 簡裏裏:是的,所以如果別人投射給我一個形象,我沒有這種內在渴望的話,我就會說我不是,我不打算「扮演」這個角色。我沒有認同它,可能這個對話更容易結束,它就對我沒有影響。 姜Dora:我明白了。某種程度上,我很想「扮演」一個會爲朋友認真分析、提供支持的人。既然如此,爲什麼我又會那麼痛苦呢? 簡裏裏:人的心理遊戲是這樣:你渴望的不一定對你就有益處。當然如果你們的對話只進行了一個小時,還在你的心理空間範圍內,可能你們都獲得了滿足——你希望爲他人提供幫助、他也從你這裏獲得了幫助。但如果時間長到超出了你的心理空間範圍,他就會讓你感到厭惡、覺得自己被利用了。給別人提供幫助有個前提條件,要先照顧好自己——我必須要保護好我自己,纔有可能保護我們兩個的關係。 簡裏裏:比如你經歷了這一次,就知道下一次日程很緊的時候,不要答應這件事,或者你可以說,我可以和你打個10分鐘的電話。「有邊界的提供幫助」其實是保護你,也保護他的,甚至傳遞了更多對他的信任感。在你的眼裏,他不是一個不能爲自己負責的、沒有任何辦法的一個孱弱的形象。你願意提供你的善意,同時你相信他會用自己的辦法好起來。 簡裏裏:從27 歲一直到 36 歲,我做了特別高頻的精神分析。其中我花了很長時間討論的一個議題是關於當時我覺得自己不像一個「女性」,我總覺得自己內在像個小男孩所帶給我的痛苦感。後來我慢慢能夠理解,我身上有很多獨生女這一代共有的印記。 姜Dora:因爲獨生女既是女孩,同時也是家裏唯一的「繼承人」,這使得她可以有一種混合氣質? 簡裏裏:有一位學者王峘寫過一篇文章,大意講述了因爲我們這一代的家庭失去了重男輕女的選擇,所以獨生女這一代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特點。比如我父母對我的教育就是你要努力奔跑,你要在一切能力範圍內,去爭取最好的東西;比如我媽媽說「要證明女孩比男孩強」,這裏面有很多競爭的意味。我這代獨生女經歷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時期,我們從來不覺得一個女孩兒和男生有什麼不一樣,我們也努力學習,儘量考好的學校、做好的工作。但是一進入社會,忽然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要嫁一個「爹味」重的男性。我感覺突然被背叛了,如果社會家庭都希望我對我的職業、事業,以及精神上的成長不再有任何要求,希望我相夫教子,過一個平平穩穩的人生,那我過去20年在卷什麼?爲什麼要告訴我,你要追尋遠方、探索世界?其實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爲大家覺得這就是女孩子最好的歸宿了。對於我來講,我就要經歷巨大的衝突。我到底是誰?我的人生到底怎麼樣纔算不背叛了自己呢? 姜Dora:我家裏是三個孩子,有比較明顯的重男輕女,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獨生女可能也會面臨這樣的問題。沈奕斐(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老師講,現代女性正在面臨「新舊腳本」的衝突,家裏給的是一個「新腳本」,女性要自我成長,結果長大後,突然又面臨「舊腳本」那一套,這個時候這兩套腳本就產生了很大的混亂。 簡裏裏:對,舊腳本並不是完全存在於外部的,我年輕的時候也部分認同我所長大的文化所告訴我的。 姜Dora:如果一個女性感受到這種衝突,她應該怎麼做適合自己的選擇呢? 簡裏裏:無論是「舊腳本」還是「新腳本」,都不是非好即壞的,無論選擇哪個腳本,都有收穫的東西,也有要支付的代價,它最終是個人選擇,不是能被比較的。我前幾年看到《纏足》這本書中記錄一段故事,是一段樣板戲,是兩個小腳女性在家喝悶酒。這兩個舊時代的女性曾經忍受了巨大痛苦裹腳,果然也因此嫁進了好人家。丈夫也因爲小腳對女人愛得不行。耳鬢廝磨中,丈夫準備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妻子自然非常支持。兩年過去,接受了新思潮的丈夫思想開化,愛上了大城市新時代的大腳女性;三寸金蓮成爲令人羞恥的符號,必須棄之並討伐之。
糟糠之妻於是再次忍受劇痛解裹,但還是無法挽回(對於她決定自我價值的)婚姻,「落後」這個標籤也終無法扔棄。
這就是我覺得,女性爲什麼不要相互貶低。每個人的背景和來處不同,同樣的選擇付出的代價也不同。
理想的情況下,如果沒有社會評價的對錯之分,大家對彼此有更多善意,能理解我們所處的環境,以及做這個選擇要付出的代價,爲自己做選擇就好了。
沒人知道你所處的環境是什麼樣的,甚至你可能也不太知道,但你可以做一些探索。我們知道人生可能有另一個選擇,但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做出另一個選擇,你可以去嘗試舒不舒服,付出這個代價可不可以。 姜Dora:我們很多人也在討論,女性到底應該怎樣去活。我很開心的是,最近我會看到一些更溫和的觀點,比如女性不要參與獵巫,也不要區分「優質女性」和「落後女性」。對我來講,你講的很好,因爲能照顧到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不夠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