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周總理請溥儀喫飯,席間,溥儀看了一旁的女子好幾次,目光裏盡是陌生又遲疑的困惑,周總理注意到後,就笑道:“溥儀先生,您是不是覺得這位同志面熟?那是您最小的妹妹,金志堅同志。”

“韞歡?”溥儀像被雷擊中了一樣,猛地呆住了。他死死盯着那張已經刻上歲月痕跡的臉,幾十年前的記憶瞬間衝進腦海。他猛地站起來,眼淚完全控制不住地嘩嘩往下流。
那位叫金志堅的女同志,眼睛也紅了。她慢慢走上前,看着這位曾經高高在上、後來又淪爲階下囚的哥哥,終於輕輕喊了一聲:“大哥……”
這一聲“大哥”,像把鑰匙,打開了塵封幾十年的心門。溥儀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他伸出手,卻有點不敢碰。金志堅卻毫不猶豫地緊緊握住了哥哥那雙曾經拿過玉璽、也曾在監獄裏種過菜的手。兩雙飽經風霜的手,在新中國最明亮的大廳裏,終於握在了一起。

時間回到1921年秋天,北京醇親王府。雖然清朝已經亡了十年,但王府裏的日子依舊奢華。就在這一年,七格格韞歡出生了。她是老王爺載灃最小的女兒,從小錦衣玉食,僕從成羣。但王府規矩大得很,連她這個小格格,每天也得規規矩矩地給長輩請安,一點不能亂來。

1924年冬天,北京特別冷。紫禁城的大門被馮玉祥的軍隊強行打開,溥儀這個“末代皇帝”被趕了出來,暫時住回了醇親王府,才三歲的韞歡被奶媽領着,帶到了王府大廳,她懵懵懂懂地抬頭看着那個被大家圍着、臉色蒼白的瘦高個年輕人,那是她血緣上的大哥,也是剛被趕下臺的“皇上”。
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她被按着跪了下去,小腦門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咚”的一聲,小小的她心裏充滿了害怕和不明白。站起來時,膝蓋生疼,她第一次對“皇上”這個詞,有了害怕和牴觸的感覺。

僅僅一年後,更大的打擊來了。韞歡最喜歡的大姐韞媖突然肚子疼得死去活來,在牀上打滾,衣服都被冷汗溼透了。王府裏那些老派的大夫們把了半天脈,只說是普通的“絞腸痧”,開的都是些溫吞吞的補藥。
更離譜的是,府裏有些人疑神疑鬼,覺得是“撞了邪”,居然偷偷請了道士來跳大神、貼符咒。滿屋子烏煙瘴氣,可大姐的疼痛一點沒減輕,反而越來越厲害,最後在極度痛苦中嚥了氣。後來韞歡才知道,要了大姐命的,其實就是現在很常見的闌尾炎。
大姐的慘死,像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了小韞歡的心裏。她躲在角落裏抱着姐姐留下的布娃娃偷偷哭,看着窗戶上那些被風吹得嘩嘩響的符紙,心裏充滿了恨,就是這些害人的“老規矩”,害死了最疼她的姐姐。

1931年,韞歡十歲了,開始懂點事了。有一天,她聽見幾個僕人在走廊角落裏嘀嘀咕咕,語氣裏帶着點驚奇甚至有點解氣:“聽說了嗎?淑妃文繡娘娘,登報跟皇上離婚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啊……”
“文繡”這名字韞歡知道,照片上看起來總是有點憂鬱。離婚?離開紫禁城裏那個“皇上”?韞歡不知道爲什麼,心裏突然覺得挺痛快。她想起幾年前那個冰冷的下跪,想起大姐死前痛苦的臉,想起王府裏處處憋死人的規矩。她忍不住拍着小手,清脆地喊出來:“離得好!離得好!”

這聲清脆的童音,在安靜的王府裏像炸了個雷。父親載灃怒氣衝衝地從書房衝出來,臉都氣青了:“混賬!胡說八道!皇家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跪下!” 他氣得揚起手,最終卻只是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深深嘆了口氣。
韞歡被罰跪在冰冷的祠堂裏,小小的身體挺得直直的,咬着嘴脣,心裏一點都不後悔,反而覺得那個敢離開“金籠子”的文繡,挺了不起的。

1932年,報紙上開始頻繁出現“僞滿洲國”、“康德皇帝”這些刺眼的詞。漸漸長大的韞歡,從報紙上那些讓人心驚肉跳的照片和報道里,終於明白了她的“大哥”去了哪裏,他跑去了東北,穿上了日本人的軍裝,當上了日本人扶植的傀儡皇帝。
報紙上登着東北同胞在日本鬼子鐵蹄下悲慘的照片:燒燬的村莊、驚恐的孩子、成堆的白骨……這些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韞歡的眼睛,也燙傷了她的心。羞恥、憤怒、憎恨,在她心裏翻江倒海。那個曾經讓她下跪的“皇上”,她親大哥,竟然和殺害自己同胞的豺狼是一夥的。

王府的大門再厚,也擋不住亡國滅種的痛苦呼喊。她一把抓起登着僞滿洲國消息的報紙,狠狠地揉成一團,扔進了火盆。看着火苗吞掉那些屈辱的字,火光映着她眼中決絕的淚水和恨意。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彷彿自己也因爲這個家族的大錯,被整個苦難的民族隔絕開了。

1945年,日本投降,大哥溥儀成了戰犯被抓。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這座古城迎來了新生。十月一日,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紅旗招展。韞歡擠在激動的人羣裏,抬頭望着城樓,當第一面五星紅旗在雄壯的國歌聲中升起,韞歡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怎麼也止不住。
這眼淚,沖走了過去的恥辱,也飽含着對新生的希望。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好像背上壓了幾十年的大石頭,終於卸掉了。
就在這萬象更新的時候,她做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放棄“愛新覺羅”這個代表腐朽舊時代的姓氏。在派出所登記戶口時,她鄭重地寫下了三個嶄新的字:金志堅。這三個字,是她跟過去的徹底告別,也是她走向新生活的決心書。

她不再是王府裏嬌弱的七格格韞歡,她是新中國的公民金志堅,要用自己的雙手,爲這個新國家做點實實在在的事。她有文化底子,就投身到教人識字的基礎教育中,甚至參與創辦了一所面向平民女子的學校。
開學那天,她親手拿起剪刀,爲一個年紀不小、有點害羞的女學生剪掉了又長又重、象徵舊時代束縛的辮子。剪刀“咔嚓”一聲,辮子落地,女學生摸着清爽的短髮,不好意思地笑了。金志堅也笑了,那笑容裏,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1950年春天,一場簡樸熱鬧的集體婚禮在街道文化站舉行。金志堅穿着嶄新的列寧裝,胸前彆着朵小紅花,和志同道合的漢族青年教師喬弘志站在一起。沒有鳳冠霞帔,沒有磕頭跪拜,只有同志們真誠的掌聲和祝福。
她的父親載灃也悄悄坐在來賓席裏,看着女兒臉上發自內心的幸福笑容,看着這與王府格格身份天差地別的婚禮,他眼神複雜,最終輕輕嘆了口氣,時代,真的變了。

結婚後,金志堅憑着自己的本事通過了考覈,正式成爲一名光榮的公辦教師。當她第一次從校長手裏接過蓋着人民政府大紅印章的聘書時,手微微發抖。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這是她新身份的證明。她是整個愛新覺羅家族裏,第一個真正喫“公家飯”的人,是真正走進新社會的人。
從此,金志堅把全部的心血都撲在了講臺上。她備課的燈常常亮到深夜,教案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課堂上,她聲音清亮,耐心十足。一個掛着鼻涕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指着黑板:“金老師,‘人民’……咋寫呀?”她立刻蹲下來,握住孩子凍得通紅的小手,一筆一劃,在粗糙的練習本上寫下那神聖的兩個字。

粉筆灰染白了她的袖口,也悄悄爬上了她的鬢角。她教過的學生成百上千,從大字不識的婦女到調皮搗蛋的孩子,很多家庭幾代人都是她的學生。她多次被評爲區裏、市裏的模範教師,那些獎狀她收得好好的,但從不拿出來顯擺。
最讓她感到踏實的幸福,是看到曾經膽小害羞的學生,能夠自信地站在人前講話;是收到已經長大的學生寄來的信,信裏樸實地說着他們在工廠、在農田、在部隊,爲祖國建設添磚加瓦的近況。

她和喬弘志養育了三個孩子。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孩子們在簡樸的環境中長大,喫食堂的飯,穿洗得發白的衣服。長大後,他們沒靠任何“特殊”關係,一個成了工廠裏鑽研技術的技工,一個在車間裏當普通工人,最小的女兒也像媽媽一樣,走上了教書育人的道路。
看着孩子們靠自己的雙手勞動,成爲新中國建設隊伍中普普通通卻實實在在的一員,金志堅心裏感到無比的踏實和欣慰。這個曾經顯赫無比的家族,終於融入了普通老百姓的海洋。

1960年那個夜晚,在周總理溫和目光的注視下,溥儀和金志堅這對經歷了太多風霜的兄妹,緊緊地抱在一起。橫在兄妹之間幾十年的堅冰,在“大哥”和“志堅”的稱呼裏,在滾燙的眼淚中,開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