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0月的朝鮮戰場,硝煙騰起遮蔽了天光。美軍的火炮連續轟擊597.9高地整整三天三夜,炮彈如雨,山體塌陷,屍骨成堆。
就在這場人類戰爭史上最慘烈的陣地拉鋸戰裏,一位中國將軍坐在昏暗的坑道作戰室內,緊握電話,沉聲說出一句話:“剩一個連我當連長,剩一個班我當班長。”
他的名字叫崔建功。

17年前,他還是一個投了降的國民黨小兵,沒人記得他叫什麼,只知道他是“俘虜”。而今天,他指揮的師,用血肉之軀守住了上甘嶺。那一刻,他的名字,印在了世界軍事史的扉頁上。
崔建功原名崔小四,1915年出生在河北魏縣鄭二莊村一個沒落的書香家庭。祖上曾出過進士,到他父親這一代,家境已然凋敝。
1934年,家鄉遭遇大旱,顆粒無收,年僅十九歲的崔小四揹着乾糧袋離家南下,想找一口飯喫。他一路輾轉到武漢,做過雜工,看過店鋪,日子剛有起色,戰火又燒到了漢口。他再度失業,只好在街頭與幾名逃兵結伴,碰巧遇上東北軍109師招兵,便一頭扎進了國民黨的隊伍。

1935年冬,中央紅軍在陝北發動直羅鎮戰役,109師首當其衝,全師覆沒。戰鬥打響前,老兵就給新兵蛋子交了底:“紅軍來了別躲,別跑,舉槍投降,保你活命。”
崔小四根本不懂什麼路線鬥爭,只記得一件事:老兵說紅軍會發三塊大洋送你回家。戰鬥打響那天,他只朝天開了一槍,就舉起雙手站在了原地。
紅軍軍官問他願不願意留下,他沒多想,只是看着鍋裏冒着熱氣的玉米糊,一口答應。從那天起,他有了個新名字:崔日發,取“日出東方、革命初發”之意。

他被分配到紅十五軍團,擔任政治部敵工幹事。唐天際送了他兩本書:《辯證唯物主義入門》和《大衆哲學》。他白天走路晚上讀,逐漸明白了什麼叫做“爲窮人打天下”。
抗日戰爭爆發後,崔日發隨115師、129師轉戰華北,參加了平型關戰役、香城固、林南等地戰鬥。
他做過營教導員,擔任過團政委,每一次調動都不是升官,而是因爲前線傷亡太大,急需能頂上的幹部。

1938年,他臨赴戰地前,覺得“崔日發”這個名字太像舊社會那一套,便改名“崔建工”:爲工農政權而戰。
1945年,邯鄲戰役爆發,他臨時接替負傷的師首長指揮全線作戰,堅守兩晝夜,打退敵軍三次衝鋒。劉伯承親自簽字,任命他爲第七軍分區代理司令員,從此由政工幹部轉爲軍事指揮官。
1947年,劉鄧大軍南下,部隊被一個小村莊西趙堡攔住了去路。這個村子地勢險要,八路軍、國軍、日軍都沒攻下過。

崔建工仔細勘察地形後決定挖地道,正面佯攻,暗中爆破。地道戰一舉攻破西趙堡,毛主席在延安秉燭查地圖,親自詢問這場戰鬥的細節。
1948年,淮海戰役爆發,中原部隊幾次攻堅未果,黃維兵團負隅頑抗。45師由崔建工率領,再次採用坑道戰法,率先攻入小張莊,受到軍委表彰。部隊喊他“崔老虎”,說他不打無把握之仗。
1951年春,抗美援朝戰事升級,崔建工奉命率45師入朝。他親手指揮部隊構築8800米坑道、53000米交通溝,儲備彈藥、糧食、傷員轉運通道,爲即將到來的上甘嶺戰役做足準備。
1952年10月14日凌晨,敵軍發起“金化攻勢”,十倍兵力傾巢而出,炮火封山,飛機低飛,坦克直插陣線核心。

開戰僅四天,45師就傷亡慘重。陣地幾度易手,敵人攻得瘋狂,幾近貼臉肉搏。崔建工把牀搬進作戰室,每天只睡兩小時。他把警衛員、炊事員、甚至參謀都派上戰場,最後只留下女兵。
最艱難的時候,他撥通了秦基偉的電話,說:“軍長,我的兵快打光了。”對面沉默良久,只說:“陣地丟了,回頭不好見我。”
他放下電話,沉聲吼了一句:“打剩一個連我當連長,打剩一個班我當班長。”這是命令,也是誓言。
從10月14日到11月25日,整整43天,45師擊退敵軍900次進攻,殲敵25400人。那片彈坑密佈的山頭,被美軍稱爲“傷心嶺”。崔建工的名字,從此傳遍全世界。

1954年春,45師班師回國。他被授予少將軍銜,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時,祕書處將他的名字從“崔建工”改爲“崔建功”,寓意“爲人民建功立業”。
1956年,電影《上甘嶺》上映。昆明軍區組織觀看,時任參謀長的崔建功走進放映廳,卻在十分鐘後悄然離席。有人問他爲何不看,他說:“不是不想看,是不忍心看。我們師傷亡了那麼多人,這哪是打仗,這是拍着玩。”
多年後,他坐在輪椅上接受採訪,講起那個冬夜,講起坑道里渴得舔石頭的戰士,講起黃繼光的胸膛堵住槍眼的瞬間。他說:“打完仗,最怕夜深人靜。你會數着自己帶出多少人,回來又剩下幾個。”

晚年,他將妻子的追悼會安排得極其低調。他對兒孫說:“你們的媽媽是黨的好女兒,國家的好乾部,軍人的好妻子。我們不給國家添麻煩。”
2004年9月10日凌晨,崔建功在武漢逝世,享年89歲。他的一生,從一個俘虜走到全國人大代表,從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兵,走到了共和國的將軍。他沒有喊過口號,也不善言辭,所有的榮耀,都藏在那43天的山頭裏。
“崔建功”三個字,如同一枚鋼印,鐫刻在上甘嶺,也鐫刻在中國軍人的精神座標上。他的故事,不只是戰爭史的註腳,更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普通中國人選擇與擔當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