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作家蔣方舟開始了一場長達五年的互聯網「脫退」實驗。所謂「脫退」,並非完全不上網,而是不再參加互聯網場域裏的公共生活。她清空微博賬號,不追熱點,不跟網友爭執,偶爾在小紅書發幾張照片。爲了增加深度交流,她把社交圈維持在最小範圍。她減少微信聊天的頻率,線下和朋友喫飯。這場實驗幫助她建立了寫作紀律。每天上午10點到咖啡館,寫到晚上6點。隨後回家做飯、運動、看電影。她找回了勻速的狀態,結束十年以來的拖延症。見到蔣方舟是2025年。此時,她已經寫完新的長篇小說,也結束了這場實驗。我們在咖啡館見面,她在大廳直接選了一張空桌,順手把牆上的講座海報拍了下來。她講話語速很猛,動作迅捷,像咖啡館裏上自習的大學生一樣。讓我想到朴樹的歌詞「要把自己打掃,把破舊的全都賣掉」。在她的描述中,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在小說即將寫完的時候發生了,她感覺自己不再退縮、不再焦慮。她接納了「逃避多年的軟弱和恥感」,而「生命當中的黑暗正在撤退」。九歲出書以後,她以「天才少女」的頭銜出現在聚光燈下。每次聽見周圍大人介紹自己的成功履歷,她體感不適,就像聽見婚禮司儀講「我們的新郎一表人才,我們的新娘美麗動人」。成年以後,相反的故事又出現了:辜負天賦,「天才隕落」。她不得不學會防禦,把公開發言當作「應戰」,卻被盔甲護住、壓抑了本真。輿論是一場巨大的棋局,她的人生課題則是:到底如何面對來自互聯網的爭議、惡評,又保證自己的表達是真誠的。最終,她找到的解決方式是——爲自己寫小說,並以此爲錨點,重建生活。
流量曾經是我的敵人
簡單心理: 2019年,你發表「從互聯網脫退」的演講,你坦言自己極度地厭倦與畏懼,非常害怕說錯話,害怕被討厭。最近,你重新回到互聯網。你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需要被看到的人,無論激起的是哪種反應」。哪些事情改變了你的想法?蔣方舟:這幾年,我建立了自己生活的秩序,也突破了很大的瓶頸。但是另一方面,當我不再和廣闊的外界交流的時候,我有一種溺水感,摸不清自己在哪兒,感覺自己在逐漸失重。
我想和外界交互,和什麼東西撞上,無論是批評、認同還是討論,這些反應回饋給我,自我才能變得堅實,也能有一個進步的方向。
從互聯網脫退其實也出於自我保護。我意識到公共環境原本帶給我很大成長。大家反彈給我什麼樣的反應,我再激發自己,這是很好的成長路徑。比如,有時候在網上看到對我之前寫作的批評,認爲我太依賴文本,而不是生活,我認爲這說的是對的,我的確接觸文學先於生活,這干擾了我對生活那種原生的感受力。所以我知道了問題在哪裏,這讓我很開心。當然被看到之後也要適當保護自己,我在想怎麼解決這事。簡單心理:如果再次看到不友好的評價,你的感受有什麼變化?
蔣方舟:我想清楚了,別人的評價的確是身外之物。比如我再看到「天才少女」、「天才隕落」這樣的說法,內心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覺得這只是一種最好理解的敘事。小時候看的各種文藝作品,都在塑造着我們對人和事的理解。「橫空出世必傷仲永」、「痛苦涅槃後必東山再起」這種敘事裏也夾雜着我們對自身的投射和期許。問題在於,我不能讓別人講的故事指引我的人生,也不必自證、回擊這種虛無縹緲的敘事本能。我得自己探索。想明白這些,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比較有底氣和大家分享經驗了。
簡單心理: 現在重新回到公共環境,回到公衆人物的位置,你有哪些保護自己的方法?
蔣方舟:只要有一兩個掌握快樂和平靜的開關在自己手裏,對我來說就夠了。我之前看一篇文章,裏面有個比喻:每個人的心靈都可以看作一個院子,院子裏面有個木屋,屋裏面還有臥室或者書房。很多朋友可以走進院子,木屋的鑰匙交給幾個特別在意的人,而最核心的書房、臥室,鑰匙會交給兩個人。我很迷戀這個比喻,自己的生命秩序、情感秩序,確實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裏。我更加重視私人關係了,原來充滿愛和包容的小環境,能夠讓我得到情感支持。太多東西是不可控的——流量、時代變化、工作機會,都由別人決定,但私人關係讓我覺得,無論我做什麼,都會被支持。20多歲的時候,我覺得私人生活不重要。我更會被表面的生活吸引,比如頒獎典禮哪個明星來了,參加企業家的晚宴,都是更光鮮的活動。現在我不願出差,有出差的活動能推就推了。如果一週過去還沒有好好聊天,就找我媽聊天或者約朋友聊一個下午。簡單心理:之前提到,「上熱搜」可能是一種難以抵抗的誘惑,當一個人「上了一次熱搜的時候,就想天天上熱搜,寫一次10萬+的時候,就天天想有10萬+」。回到互聯網做內容,有哪些需要警惕的東西?
蔣方舟: 我感覺流量是自己的一大敵人。流量有兩個特點,一是量化的數據:今天點擊5000,明天點擊6000,所有人都能看到這個數字;二是流量的成功無法複製,流量之神的眷顧是隨機的。如果我很看重流量,等於把自己的主動性上交給一個嚴苛的「他者」,感覺挺糟糕的。
在這種背景下,讀者的評價包含着陷阱,最大的陷阱可能是讚美。這跟我性格的弱點有關,我從小就渴求讚美,容易被評價帶着走。如果今天得到讚美,明天別人不讚美了,我就會患得患失。這種打擊比一開始有人討厭我更大,我會爲了挽留別人的好感,做扭曲本意的事。我做了一檔自己的播客,不敢翻評論,每次都請同事幫忙收集反饋。主要怕自己潛移默化地迎合大家,看到好評,下次肯定還想聽大家誇我。 《時時刻刻》
02
簡單心理: 公衆人物難免有人黑。你曾主動找最惡毒的評價來看,想給自己的心靈「洗冷水澡」來使之更強大。這個方法實際效果如何?蔣方舟:大概在退出網絡之前,我會去一些問答網站,比如知乎,反覆看那些讓我傷心的評論。很多答案越刻薄就越高贊。我想,看多了內心就強大了。但不僅沒有用,還會讓我產生異化。
那段時間,無論對生活裏還是網上的人,我都會預先豎起防備,更不要說毫無保留地對待對方。晚上在家裏喫飯,我都很難相信家人是友好的。所以,我覺得任何人都不該暴露在太多惡意之下。就我的處境而言,只有在愛的注視和環繞下,一個人珍貴的敏感、脆弱才能被保護。
簡單心理:現在有種流行的說法是一個人不害怕被黑就是「內核強大」,你怎麼看?你嘗試過修煉「內核」嗎?
蔣方舟: 「內核強大」絕對不屬於人的天性,而是對異化的美化。被黑跟人生中必然會面對的悲傷、苦難不一樣。那些東西,人必然會遇到,但陌生人毫無理由的惡意,不是必須處理的課題。用這個東西衡量一個人內心是否強大是不合理的。一個人內心強大的標誌可能是他如何應對必然經歷的悲傷,比如親人的離開、疾病、貧窮。一個人如果能從這些困境中走出來,甚至去書寫、表達,確實是強大的。有人認爲你是公衆人物,是「成功的人」,就必須得面對惡評——拿這份錢就要受罪。這也有道理,因爲公衆人物就是要接受評價。可是在另外一方面,我覺得這個東西有悖於人的心靈結構。如果能對惡評泰然處之、甚至甘之如飴,無論是否公正,都覺着爭議越大、收益越大,所謂「黑紅也是紅」的時候,人們的內心或許發生了異化。這樣做,就失去了從人本身出發的判斷標準。這是不合理的,過度自我保護不是一個人本真的狀態,所有人都喜歡坦誠的、真實的。我也覺得一個人只有足夠坦誠,自我才能生長。簡單心理: 互聯網的歷史也不短,在你決定脫退之前,它曾經帶給過你滋養的記憶嗎?蔣方舟: 有的,是關於朋友的記憶。我剛玩微博是2012年,那會兒還在讀大學,認識了一幫80末、90初的網友,後來大家成爲最好的朋友。
我印象很深,我有次發了條深夜emo的微博,一個陌生網友評論「你就想要大家來誇誇你」。這人有點諷刺,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審慎地看了他所有微博,覺得他是個好人,也很聰明。我就給他發私信,說認識一下。我看到他有條微博提問:怎麼買到某本書?我說我有這本書,你要不要?最後我們約着週末到書店見面。我最早認識李誕也是在微博,他當時還是個大學生,微博名叫「自扯自蛋」,我看他寫的小句子有意思。那時候,我在課餘時間常常約着微博上認識的人一起喫飯、聽講座。簡單心理: 最近這些年,你還能在互聯網交朋友,或者說收穫相似的感受嗎?蔣方舟: 現在很難了,很難複製那時候的安全感。那時候網友聚會的模式放到現在想想,有點不可思議。古早互聯網,還沒有「營銷號」和「微博大V」的概念,就是分享生活。當大家把流量看作財富,通過展現某種生活方式來接活很難從一個人的微博看到ta本真、直白的那一面。認識一個人,還要去辨別ta發微博的目的,懷疑是不是爲了起號、立人設,是不是廣告。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現在不斷展示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可能提前就想好被拍攝和記錄下來是什麼樣子,提前做預設。這樣做,有可能反而剝奪了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力。《凪的新生活》
「我最懊悔的是
沒有利用好我的痛苦」
簡單心理:你在播客節目裏提到,「在40歲之前,沒有充分的把生存經驗表達出來」,這件事是你最大的焦慮。爲什麼這件事對你來說如此重要?蔣方舟:這兩年,我重新看西爾維亞·普拉斯的《鐘形罩》、邱妙津的《鱷魚手記》,特別感觸。這是20多歲的人才能寫出來的東西,30多歲的人就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了。
我很幸運自己能在20多歲的時候趕上經濟上行時期,不會爲下一頓飯焦慮。但相比於生存、攢錢來說,我現在對生命更真實的體驗是時限。20多歲最糾結的那些問題,在32-35歲之間,我想明白了。比如兩性關係,比如他人跟自我之間的關係。
好處是我不再爲之痛苦,壞處是與痛苦隨之而來的激情就也消失了。作爲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人,試圖重新爲這些事感到痛苦,其實很可笑。這個事讓我非常懊悔,我沒有利用好我的痛苦。
簡單心理: 所以對於創作者來說,其實痛苦也是好事?你平時怎樣處理自己的痛苦?蔣方舟:對於創作者,不得不承認它確實是財富。如果沒有利用好,它會從你的指尖流逝掉。如果我20多歲的時候,對自己的寫作紀律嚴格,以及對自己的生命經驗足夠誠實,我也許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我一直寫日記,把自己的經驗「用福爾馬林泡着」。幸好還保留着生命當中的痕跡。可能我未必能再回到當時的感受,但至少留下這些東西以後,我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以後在技術上更爲成熟的時候,能夠更好地利用這些情緒的時候,我會去翻檢這些記憶。
《時時刻刻》
簡單心理:從去年下半年到年底,你完成了自己的長篇小說,今年即將出版。這是一本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裏面提到——當30歲到來,你忽然面對一種恐懼,懷疑自己是不是活錯了,有種「巨大的失敗感」。很多人邁入三十歲的時候都會體驗到某種懊悔感。怎樣去消化這種感受?蔣方舟:可能我解決的方式就是——什麼時候重建都來得及,重建的前提是承認人生當中的一些時刻是遺憾的,一些做法是錯誤的。我現在就認清,20多歲的自己是不夠好的。比如說在兩性關係上,我20多歲迷戀被愛,現在覺得那時候雖然是真實的,但我現在不會這樣。我20多歲的時候,工作紀律不好,有非常強的拖延症,沒有好好利用自己的經歷,這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十幾歲的時候進入到大衆關注的場域,說了很多譁衆取寵的話。我會因爲自己作爲年輕女性進入到男性的俱樂部,而覺得跟其他女人不一樣,爲這種東西沾沾自喜。現在再看,那是不想繼續再過的生活。
我要面對它是錯的。我把它拆毀成廢墟之後,也相信在任何時候重建都是來得及的。我確實花了兩三年去建立工作紀律。
簡單心理:你在其它公共發言裏提到,這幾年你終於接納了「逃避多年的軟弱和恥感」,而「生活當中的黑暗已經撤退」。這是怎樣的心態變化?蔣方舟: 我去年寫小說到後半段的時候,進入了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每天去咖啡廳工作,從上午10點到晚上6點,回家以後電腦都不開,開始運動、散步。我從來沒有不爲自己正在寫的東西焦慮過。原來,我做很多工作都是被推着走的。20多歲的時候,我寫小說、出書是因爲我需要一兩年出一本書,這是我的工作。要出什麼我也不太知道,想到什麼我就去寫。
我總覺得自己寫得不好,不願意回頭看寫的東西。現在我一遍一遍地改稿,因爲我知道那個東西是我的作品,不只是我交的差。
進入了某種勻速的狀態之後,我發現原來能把一件或許在能力之外的事情,給幹成。現在我知道明天能繼續,後天還能繼續幹,還能把它一直幹到成爲止,這個事兒我不會放棄。
我找回了童年的某種感受。小時候,我經常等爸媽下班帶我出去洗澡、去公園散步。工作以後,工作和生活的分界常常變得模糊了。界限回來以後,我知道下班的時間就是屬於自己的,一點焦慮和恐懼都沒有,很好。
《簡單心理》推出新欄目:她的活法。我們希望呈現出當代女性如何在困境中編織出主體性。這裏記錄的不止是女性如何「成爲自己」,而是展現當代女性的生存褶皺。我們不製造「成功女性」的幻覺,困頓與覺醒同等珍貴。